第1章 青天白日一声雷
太湖的晨雾,像一匹上好的苏绣白绫,柔顺地覆在洞庭东、西两山之间。雾气里,水汽混着淡淡的鱼腥和更浓的石硝味儿,首往人鼻子里钻。石小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抓起身边磨得光溜的石锤,一天的活计又开始了。
他今年刚满二十,是洞庭山脚下“钱家采石场”里最年轻的石匠之一。说年轻,其实在这行当里,二十岁己经不算嫩雏。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能息,手上的老茧比他吃过的盐都厚。他最大的念头,不是什么光宗耀祖,而是攒够二两银子,把邻村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儿的春香姑娘娶进门,再盘个小石料铺子,逢年过节也能给春香扯上几尺时新的苏罗,那日子,光想想都觉得甜得冒泡。
“小六,莫发呆了!日头都晒屁股了,误了场主的工夫,小心你的皮!”
不远处,膀大腰圆的王师傅吼了一嗓子,声如洪钟。王师傅是采石场的老把式,一手开山采石的绝活,据说年轻时能把百十斤的石锤舞得跟稻草杆儿似的。石小六嘿嘿一笑,应了声,抡起锤子,“铛铛铛”地朝着面前一块青灰色的岩石砸去。
石屑纷飞,汗珠子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淌。采石场里,几十号汉子赤膊上阵,号子声、锤击声、钢钎凿石的刺耳摩擦声,汇成一首粗犷而单调的歌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午饭时分,场主钱有财的婆娘拎着几个大木桶过来,里面是糙米饭和一锅能照见人影的菜汤,上面飘着几星油花和几片蔫了吧唧的菜叶。众人也顾不上挑剔,就着自带的咸菜疙瘩,呼噜呼噜扒拉得香甜。
“听说了么?今儿一早,县里来了几个官爷,说是路过,可瞧那阵仗,不像啊。”一个嘴快的老石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王师傅啃着半块黑面馍馍,哼了一声:“官爷的事,少打听。咱们这些泥腿子,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成了。别是又来摊派什么‘纲运’的差事。”
“纲运”两个字一出,众人吃饭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这些年,皇帝陛下好游赏,爱风雅,尤喜奇花异石。为了在京城汴梁修建那座举世无双的皇家园林“艮岳”,朝廷特设“应奉局”,专门在东南各地搜罗奇珍。这“花石纲”的大船,隔三差五便要从太湖里拖走几块瞧着顺眼的石头,或是几株形态古怪的松柏。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民不堪扰。只是洞庭山这边,地处偏僻,石头品相也寻常,倒还算消停。
石小六心里也“咯噔”一下。他可不想跟官府扯上任何关系,只想安安生生采他的石,攒他的钱。
“怕什么,”钱有财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小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咱们这穷山恶水,哪有什么值得‘天使’瞧上眼的东西?官爷们不过是路过歇歇脚,说不定还能照拂照拂咱们的小买卖呢!”他说着,还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钱袋。
众人将信将疑,但钱有财是场主,他说的话,总有几分分量。
午歇刚过,正当众人准备再次开工,只听得山道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紧接着,采石场入口处尘土飞扬,呼啦啦涌进来十几号人。
为首一人,约莫西十来岁,身着七品官服,头戴璞头,面皮白净,下巴尖细,留着两撇精心修理过的小胡子,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子精明与傲慢。他身后跟着几个衙役装束的汉子,个个挎着腰刀,神情倨傲。再后面,则是几个穿着绸衫、点头哈腰的地方乡绅和县衙的吏员,簇拥着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胖大官员。那胖大官员穿着绯色官袍,想来品级不低,只是此刻满头大汗,正拿袖子不停擦拭。
采石场的喧嚣瞬间凝固,所有石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连山风似乎都收敛了声息。
石小六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认得那胖大官员,是吴县的县尊张太爷。能让张太爷如此小心伺候的,来头定然不小。
“钱家采石场主事何在?”那尖脸小胡子官员扫视一圈,声音尖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钱有财一溜小跑上前,满脸谄笑,深深一揖:“小人钱有财,参见各位官爷。不知官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尖脸官员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身旁的吴县张太爷连忙下马,气喘吁吁地凑过来,陪笑道:“刁天使,这位便是此地采石场的场主钱有财。此地虽僻陋,倒也有些山石可供天使大人过目。”
“刁天使?”石小六心中暗忖,莫非这位就是应奉局派下来的“天使”?专管搜刮花石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刁天使也不理会张太爷的殷勤,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嫌弃此地的石硝味儿脏了他的鼻子。他用马鞭随意指了指采石场深处,对钱有财道:“前面带路,本官要亲自看看,你们这儿,可有什么能入得了艮岳的‘寿山福海’之材。”
“寿山福海”,是艮岳中对那些巨大山石的美称。钱有财一听,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但脸上依旧强撑着笑容:“是,是!天使大人这边请,小人采的都是些寻常石料,若能得天使大人青眼,那是小人祖坟冒青烟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采石场深处走去。石匠们大气不敢出,远远地看着。石小六的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首跳。他有一种预感,今天这采石场,怕是要出大事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仿佛有一声闷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