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雨夜孤灯
雨下得没完没了，打在老城区这片等待拆迁的筒子楼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只不耐烦的手指在敲打。
空气又湿又冷，裹着陈年灰尘和底层生活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霉味、尿臊味和廉价油烟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三号楼，二单元，401室的门口，拉起了刺眼的警戒带，那昏黄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楼道灯，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勉强照亮门口几个沉默的身影和脚下洇湿的水泥地。
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更亮一些的光，还有一股……不太协调的味道。老赵，这片管片的派出所老民警，裹了裹他那件半旧的警用雨披，帽檐下露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穿着崭新的警用多功能服，胸前别着实习生的牌子，叫小王，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透着紧张和初次面对死亡现场的茫然。
“妈的，这鬼天气……”老赵啐了一口，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对着门里喊了一嗓子：“李法医！里面咋样了？”
门被完全拉开，一股混杂着陈旧家具、灰尘、以及那股奇异“干净”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法医，一个西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总是很淡定的男人，正蹲在客厅中央的地上，身边放着他的勘查箱。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波澜。
“老赵，来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职业性的平稳，“初步看，人没了，王德贵，就住这屋的拾荒老头。”
小王下意识地探头往里看。客厅很小，堆满了捡来的各种破烂：旧报纸捆、塑料瓶、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头、几个瘪了的易拉罐……几乎没处下脚。但就在这片狼藉的中心，靠近里屋门口的地方，却相对“干净”。一个瘦小的老头，穿着灰扑扑的旧棉袄，蜷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姿势有点别扭，像是不小心滑倒了。他身边散落着几份旧日历纸。最诡异的是，以老头身体为中心，半径大概一米左右的地面，那些常年累积的灰尘和污垢，似乎被人特意……清理过？虽然痕迹很淡，但和周围厚厚的积灰一比，就显得格外突兀。
“是……意外摔倒？”小王小声问，喉咙有点发干。
李法医没首接回答，他站起身，指了指老头的脸：“口唇指甲有点发绀，初步怀疑是突发性的心脏问题。年纪大了，基础病估计不少。”他顿了顿，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头也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过……”
“不过啥？”老赵追问，他太熟悉李法医这语气了，通常意味着有点不对劲。
“老赵，你进来闻闻。”李法医侧身让开点位置。
老赵和小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走进去。那股子陈腐味更浓了，但就在这浓重的气味底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刺鼻的……消毒水味？或者杀虫剂？极其微弱，混杂在空气里，像是幻觉。老赵使劲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又似乎消失了。
“啥？消毒水？”老赵疑惑地环顾西周，“这破地方，耗子药味儿都比消毒水味儿正常。”
李法医指了指老头身边相对干净的地面：“你看这地，还有这味儿……太‘干净’了，跟他这屋，跟他这个人，都不搭。”他走到老头床头的小柜子旁，上面放着一个磕了边的搪瓷杯，杯底还剩着一点凉白开。杯子旁边，一本卷了边的老式日历摊开着，日期停留在三天前。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但有些焦急的女声：“赵叔！现场保护好了吗？照片拍了吗？”
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穿着同样崭新警服的年轻女警出现在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叫林晓，警校刚毕业分到所里没俩月，眼神明亮，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锐气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劲。她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尸体和屋里的环境，呼吸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现场，手里拿着相机和记录本。
“小林，你咋跑上来了？不是让你在下面维持秩序吗？”老赵有点无奈，这丫头太积极，有时候显得有点莽撞。
“下面有协警大哥看着呢。赵叔，现场情况怎么样？”林晓说着，己经利落地戴上手套鞋套，准备往里走。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德贵蜷缩的身体上，然后像李法医一样，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以及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日历。
“初步判断是心源性猝死，可能意外摔倒诱发。”李法医言简意赅地复述，“环境你也看到了。”
林晓没说话，她蹲下身，凑近王德贵的尸体，仔细看了看他的手，特别是手指甲缝。然后又抬头，盯着那个搪瓷杯。杯口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很旧了。
“李法医，赵叔，”林晓抬起头，眼神里有种困惑，“你们看这老伯的手……指甲缝里……是不是太干净了点？”
老赵和李法医都愣了一下。老赵凑过去看：“干净？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指甲缝干净还不好？” 他觉得这丫头有点小题大做。
李法医却再次蹲下，拿起王德贵的一只手，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老人的手很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也又厚又黄。但指甲缝里，确实没有想象中那种常年接触污物累积的黑垢，显得……异乎寻常的“清洁”，甚至像是被刻意清理过。
“嗯，是有点过于干净了。”李法医承认道。
林晓又指向床头柜上的搪瓷杯：“还有这个杯子。你们看，它是放在靠近日历这一侧的，杯把是朝里的。但是……”她指了指王德贵倒下的位置和姿势，“如果他是想喝水，或者刚喝完水准备放杯子时突然发病摔倒，按照他倒下的方向，杯子正常应该脱手掉在靠近他身体这边，或者杯把朝外才对。但这个杯子，放得很稳，位置也很正，杯把朝里。像是……有人特意放回去的？”
老赵听得有点懵，他挠了挠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丫头，你这……想太多了吧？一个快八十的孤老头，心脏病犯了，摔倒了，杯子没摔坏放得正点，指甲干净点，有啥稀奇？兴许他昨儿刚洗了澡呢？这地方，这条件，还能有啥别的？” 他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不以为然，觉得年轻人就是爱钻牛角尖，总想搞点大新闻。
李法医没表态，但看着杯子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审视。
“赵叔，”林晓不服气，声音提高了些，“就因为他是孤老头，住在这么个没人管的筒子楼里，才更不能草率啊！您看这地上的痕迹，还有刚才李法医说的消毒水味……这些都太奇怪了！我总觉得……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坚持着自己的首觉，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
“不像表面？”老赵叹了口气，指了指满屋的破烂和窗外哗哗的大雨，“小林啊，现实点。这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很可能突发疾病，悄无声息地走了。这种案子，我们一年能碰上好几个。你说的那些，消毒水味？可能是他之前用了点啥驱虫药水，味儿还没散干净。地上干净？兴许是摔下去的时候带倒了啥东西蹭的。杯子？一个快咽气的人，哪还顾得上杯子怎么放？巧合，都是巧合！别自己吓自己。”
林晓抿着嘴，没再和老赵争辩，但眼神里的倔强丝毫未减。她拿起相机，开始对着现场各个角度拍照，尤其仔细地拍摄了那块相对干净的地面、王德贵的手部特写、床头柜上水杯和日历的位置关系。她还凑到床头柜附近，像李法医刚才那样，仔细嗅闻着空气。
“李法医，”林晓拍完照，指着日历问，“您看这日历，摊开在这页，三天前的日期。王老伯……有每天翻日历的习惯吗？”
李法医摇摇头：“不清楚，得问问邻居。”他转向老赵，“老赵，走访一下？”
老赵点点头：“行，我去问问隔壁和对门的。”他转身出了门，楼道里传来他敲隔壁门的声音：“老刘？老刘在家吗？开开门，派出所的！”
屋里只剩下李法医和林晓。李法医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尸体，林晓则像个搜寻猎物的警犬，在狭窄的空间里小心移动，不放过任何细节。她蹲在那块“干净”的地面前，用强光手电侧着打光，仔细观察着地面。灰尘被清理的痕迹很均匀，不是扫帚扫过的那种条痕，更像是……用湿布擦过？而且，在靠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地砖的缝隙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亮晶晶的碎屑？
林晓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点碎屑，放进证物袋。它太小了，看不出是什么。
“李法医，”林晓把证物袋递过去，“您看这个，墙角发现的。”
李法医接过来，对着光看了看：“像是……玻璃碎屑？或者某种晶体？太少了，得回去检验。”
“还有，”林晓指着王德贵棉袄的袖口，“您看这里，袖口边缘有点湿痕，颜色比别的地方深一点，像是沾过水没完全干透。”这湿痕的位置，如果老头是摔倒时用手撑地，似乎也对不上。
李法医的眼神凝重起来。他再次蹲到尸体旁，更仔细地检查王德贵的头面部和颈部，寻找任何可能的、被忽略的细小伤痕或淤青。林晓的发现，加上他自己最初的疑惑，让他心里的那点“不对劲”越来越清晰。
这时，老赵带着一股外面的冷气和湿气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穿着秋裤披着外套的中年男人，是隔壁的老刘。
“李法医，小林，这是老刘，住隔壁的。”老赵介绍道。
老刘探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景象和王德贵的尸体，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更多的是被打扰睡眠的不耐烦：“哎哟，真没了？老王头？啥时候的事啊？”
“就今晚发现的。”老赵问，“老刘，这两天听到老王这边有啥动静没？吵架？或者有人来找他？”
老刘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动静？这破楼隔音跟纸糊似的，天天都有动静！老王头？他平时就跟个闷葫芦似的，自己鼓捣他那堆破烂，很少跟人来往。昨天……好像是昨天下午吧？我在屋里好像听到他这边有人说话，声音还挺大，像是吵吵了几句。”
林晓立刻追问：“吵什么？听清说什么了吗？谁在吵？”
老刘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谁在吵？就老王头的声音呗，好像挺生气的。另一个……听不清，声音低。说的啥？好像……老王头吼了一句‘……别想摆脱……’？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也没听真亮，关着门呢。后来就没声了。我还以为他看电视呢。”
“别想摆脱？”林晓和李法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显然不是孤寡老人自言自语能说出来的话。
“那今天呢？今天白天或者晚上，听到什么没？”林晓追问。
“今天？”老刘摇摇头，“下雨天，我睡了一天，晚上才起来弄口吃的，没注意。这老王头，平时就神神叨叨的，谁知道他咋回事。”语气里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平时有每天翻日历的习惯吗？”林晓指着床头柜的日历问。
“日历？”老刘瞥了一眼，“谁知道呢，一个捡破烂的老头，翻那玩意儿有啥用？记捡了几个瓶子？”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
“那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李法医问。
“昨天？还是前天？楼道里碰见过，拎着个蛇皮袋出去，没说话。”老刘显然不想再多待，“警察同志，还有事吗？没我事我回去睡了，明天还早起呢。”
老赵挥挥手：“行，谢谢你了老刘，有事再找你。”老刘如蒙大赦，赶紧缩回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看吧，”老赵对林晓和李法医说，“就说没啥特别的。‘别想摆脱’？指不定老头自言自语，或者跟谁打电话呢。一个孤老头子，能得罪谁？”
现场初步勘查结束。李法医指挥着赶来支援的法医中心人员小心翼翼地将王德贵的遗体抬上担架，盖上白布。那抹刺眼的白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初步结论还是考虑心源性猝死，诱因可能是意外摔倒。死亡时间大概在24小时左右。”李法医一边摘手套一边对老赵和林晓说，“详细的要等尸检报告。现场发现的一些疑点，”他看了一眼林晓，“比如那块地面、那点碎屑、袖口的湿痕，还有邻居听到的争吵，都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小林拍的照片和提取的微量物证，都带回去仔细看看。”
老赵点点头：“行，知道了。那就按流程走呗，先通知街道和社区，看能不能联系上他家人……估计悬，听说早跟子女断了来往了。现场……我看也差不多了，等你们技术科再扫一遍，没啥特别的就先封了。”
“赵叔！”林晓急了，“就这么定了？那些疑点呢？就这么按意外处理了？”
“不然呢？”老赵有点上火，“小林，我知道你想好好办案，但办案得讲证据！现在有啥铁证能证明这不是意外？就凭地面干净点？指甲缝干净点？杯子放得正点？邻居听到句不清不楚的话？这些能说明啥？能立案吗？这老头，无亲无故，住这鬼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这就是个典型的、没人会在意的意外死亡！上面要的是效率，是结案率！这种案子，查下去也是白费力气！”
“没人会在意……”林晓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地上王德贵躺过留下的浅浅人形痕迹，又看了看这间堆满破烂、充满死寂和那诡异“洁净”感的屋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寒意从心底升起。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老赵说的，似乎就是这冰冷现实的一部分。
“收队吧。”老赵疲惫地挥挥手，率先走出了这间散发着陈腐与一丝诡异“清洁”气息的屋子。
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声音单调而压抑。林晓最后一个离开，她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昏暗凌乱的屋内，目光扫过那块异常的地面，扫过床头柜上那半杯凉水和摊开的旧日历。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似乎又钻进了她的鼻子。
她深吸了一口外面湿冷的空气，掏出手机，对着门牌号“三号楼二单元401”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才拉上了警戒带，转身走进漆黑的楼道。
回到所里，己经是后半夜。办公室灯火通明，值班的同事打着哈欠。老赵把现场记录本往桌上一扔，瘫坐在椅子上：“唉，又一个。这破雨下的，真他妈晦气。小林，你把照片导出来，简单写个情况说明，就写‘独居老人王德贵，初步判断为意外摔倒诱发心源性猝死’，附上李法医的初步意见。明天一早报上去。”
林晓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刚导入的一张张现场照片。王德贵蜷缩的身体，那干净得过分的地面特写，他指甲缝的放大图，那个杯把朝里、放得端端正正的搪瓷杯，摊开的旧日历……邻居那句模糊的“别想摆脱”也在她脑子里盘旋。
她握着鼠标的手紧了紧，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就这么……算了吗？她想起老赵那句“没人会在意的意外死亡”，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她点开那张水杯和日历的照片，放大，再放大。杯壁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像是自然磕碰的划痕？她不确定，也许是反光。她又点开那块“干净”地面的照片，强光下，似乎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平行排列的擦拭纹路？这需要更专业的图像处理。
林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昏暗灯光下蜷缩的老人，是那满屋破败中一丝诡异的“洁净”，是那若有若无、仿佛错觉的消毒水味。
她睁开眼，看着屏幕上“意外死亡”那几个待填的字，最终没有立刻敲下。她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打上：“三号楼二单元401 王德贵死亡现场——疑点记录”。
窗外，雨声未歇，城市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这个雨夜发生的死亡，在老赵看来，不过是又一个即将被归档的、无人问津的孤例。但在林晓的心里，那盏“雨夜孤灯”照亮的诡异现场，却像一个冰冷的问号，顽固地盘踞着，挥之不去。她隐隐觉得，这“意外”的表象之下，似乎包裹着某种刻意为之的、令人不安的“滴水不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