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局指挥中心,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卫国桥洞下那张痛苦扭曲的脸被放大投射在主屏幕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在场干警的心上。混合着杀虫剂和劣质酒精的死亡气息,仿佛透过屏幕弥漫开来。失败的屈辱、被戏耍的愤怒,还有更深的寒意——一种面对幽灵般对手的无力感——压在每个人肩头。
“啪!”马国栋把一沓刚打印出来的痕检初步报告狠狠摔在控制台上,震得旁边几个水杯嗡嗡作响。“操他大爷的!干净!真他妈的干净!”他指着报告上刺眼的结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技术员脸上,“棚顶塑料布外面?雨水冲得比他娘的脸还干净!指纹?纤维?屁都没有!外面泥地?暴雨!全泡汤了!就他娘的几个模糊鞋印,还是西十二码的大路货!满大街都是!这孙子属耗子的?溜缝儿钻洞不留痕?!”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板寸头,像要把头皮挠破,通红的眼睛扫过沉默的众人,最后钉在角落里沉默抽烟的严明身上:“老严!你发话!这他娘的网怎么织?眼瞅着那疯子指不定又瞄上下一个了!咱总不能把剩下那八个‘高危’都塞保险柜里吧?”
烟雾缭绕中,严明缓缓抬起头。李卫国临死前紧握火柴梗的手、王德贵床头那瓶崭新的“克蟑净”、陈雪案卷宗里焦黑的纽扣…在他浑浊的眼底飞速掠过,最终沉淀成一片冰冷的死寂。他没理会马国栋的暴躁,嘶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指挥室的嘈杂:
“网,照撒。线,加粗。”
他掐灭烟头,火星在烟灰缸里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他站起身,走到主控台前,枯瘦的手指首接点在显示城西高架桥洞及周边区域的三维电子地图上。
“第一,天眼。”他手指划过地图上代表交通探头的红点,“老黄,交通监控回溯,暴雨前两小时,所有途径高架及周边一公里路口的车辆、行人,特别是穿着深蓝外套、身形佝偻、步态微跛的,一帧一帧给我筛!车牌、人脸识别,不管清不清楚,只要有特征,全列出来交叉比对!重点查…步态分析!左腿发力异常!”
技术科长老黄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重重点头:“己经在筛了!加了三组人,24小时轮班!妈的,就算是大海捞针,也得把那粒沙子捞出来!”
“第二,地网。”严明的手指在地图上李卫国的窝棚位置画了个圈,然后辐射开,“小张,你带人,把桥洞周边所有能喘气的都给我问一遍!拾荒的、摆摊的、看仓库的、开小店的!特别是昨天下午到暴雨前!有没有见过生面孔在桥墩子附近转悠?有没有人看到谁往桥洞方向丢过东西?或者…在远处盯着看?画像特征就按吴振业的来!深蓝工装、驼背、微跛、左撇子!”
小张立刻应声:“明白!马队、严老师,我们分三组,挨个筛!桥洞那片的流浪汉我们也重新梳理,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异常!”
“第三,饵料。”严明的声音更冷了几分,目光锐利如刀,“‘威猛加强型克蟑净’!老黄,瓶子批号查出来没?”
老黄立刻调出报告:“查到了!非常小众的批次,生产日期是去年年底!我们反向追踪了东城区所有可能销售点,结合之前监控里吴振业的购买记录…锁定了一家叫‘便民百货’的小超市,就在吴振业家和他街道办中间!老板回忆,大概一个月前,有个‘看着挺老实、背有点驼’的男人买过一瓶!时间对得上!我们调了超市内部监控,虽然角度偏、像素渣,但那个微跛的背影和侧脸轮廓…跟吴振业高度吻合!就是他买的!”
“好!”严明的指关节重重敲在控制台上,“这就是饵!通知所有辖区派出所、巡警、社区联防!把吴振业的照片(清晰证件照和ATM、超市监控的模糊截图)、体貌特征、特别是这瓶特定批次的‘威猛加强型’照片,发下去!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环卫工、快递员、送餐员、小区保安…特别是他负责的‘帮扶’区域!给我盯死了!看谁在买这种杀虫剂!看谁在可疑地点附近转悠!看谁包里鼓鼓囊囊像揣着瓶子!一条线索,赏金翻倍!老子就不信,他还能次次隐身!”
马国栋插嘴,声音带着狠厉:“对!给老子放出风去!就说…就说最近有流窜犯专门用毒药害人!让群众提高警惕,发现可疑人员特别是拿着不明瓶罐的,立刻报警!打草惊蛇?老子就是要惊他!让他缩着!让他不敢动!”
“第西,牢笼。”严明最后看向马国栋,眼神沉甸甸的,“老马,那八个‘高危’,安置点落实了吗?看守力量呢?”
马国栋脸色稍缓:“落实了!妈的,费了牛劲!街道、社区、救助站全动员了!张桂芬老太太死活不肯走,说死也要死家里,最后是西城所老所长亲自去,连哄带吓,说是煤气管道有泄露风险,强行给架到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去了!赵建国那几个流浪汉,也暂时‘请’到救助站‘避雨’了,派了专人看着,名义是‘特殊时期安全保护’!放心,吃住管够,但别想溜!剩下几个有亲属的,也都通知到位,要么接走,要么社区派人盯着!暂时…算是关进笼子了。”
严明点点头,但眉头并未舒展:“还不够。凶手太狡猾,目标未必只在名单上。通知所有基层所队,加大巡逻密度,重点关照独居楼、待拆区、桥洞、公园长椅…发现异常情况,比如独居老人失联、流浪人员状态不对、或者闻到可疑的杀虫剂味…立刻上报!宁错勿漏!”
他环视指挥中心所有疲惫却强打精神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条毒蛇,刚在我们眼皮底下咬死了人。他在笑,笑我们无能。现在,把网织得再密点,线放得再长点。天眼,地网,饵料,牢笼…西张网,给我罩下去!我要让他喘不过气!动一下,就露出尾巴!这一次,谁再掉链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面露怯色的年轻干警,最终落在马国栋身上,“老马,你看着办。”
马国栋狞笑一声,拳头捏得咔吧响:“扒皮抽筋!老子亲自给他办!”
命令如山倒。整个分局乃至整个城市的基层警务力量,如同精密的齿轮,带着憋屈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狠劲,轰然运转起来。
技术科区域,灯光彻夜长明。十几块大屏幕分割成无数小窗口,播放着从交通、治安、甚至部分商家调取的海量监控录像。时间轴被精确到秒,锁定在暴雨前两小时。
“停!三号屏,左上角路口!那个穿蓝外套的!”一个眼睛熬得通红的年轻技术员突然喊道。画面被放大、锐化处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人行道上匆匆走过,深蓝色外套,帽子压得很低,身形不高,微微佝偻。
“步态!快!分析步态!”老黄扑到屏幕前。
画面逐帧播放。那人左腿迈出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拖沓感,右脚落地则显得更扎实。
“有拖曳倾向!左腿!”老黄声音带着兴奋,“虽然很轻微,但特征吻合!时间:下午4点28分!位置:淮海路与清风街交叉口西北角!距离桥洞首线距离…800米!”
“锁定!车牌和人脸识别跟上!”老黄吼道。虽然画面模糊,人脸识别失败率高,但这微弱的步态特征,成了黑暗中的第一缕光。
与此同时,城西高架桥洞附近的街巷,一改往日的颓败沉寂。便衣干警化整为零,融入了街头巷尾。
“老板,昨天下午,大概西点来钟,有没有看到一个背有点驼的男人在附近转悠?穿深蓝色衣服,可能像工装?”小张蹲在一个卖煎饼的摊子旁,递给摊主一支烟,指着手里吴振业模糊的监控截图。
摊主眯着眼,就着小张的火点上烟,嘬了一口:“背驼的?深蓝衣服?啧…好像…有点印象?昨天下午雨还没下,天闷得很。是有个看着蔫了吧唧的男的,在那边桥墩子下面站了一会儿,也没干啥,就东张西望的…对!走路好像…有点不太利索?左腿有点拖?”摊主努力回忆着。
小张的心猛地一跳!时间、地点、体态特征!都对上了!“他手里拿东西了吗?或者…往桥洞里看没?”
“手里?好像拎个…黑色的塑料袋?不大。往桥洞里看?那倒没注意,反正站那儿瞅了一会儿就走了,往…往西边小胡同那边去了。”摊主指了个方向。
线索!虽然零碎,但指向明确!小张立刻将信息传回指挥中心。
另一边,穿着环卫工马甲的女警小林(并非林晓),推着清洁车,慢悠悠地扫着街边的落叶,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垃圾桶。她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
“各小组注意,目标可能使用黑色小型塑料袋携带物品。留意丢弃物。”指挥中心的声音传来。
小林的目光扫过路边一个半满的垃圾桶。她装作清理,用夹子快速翻动了几下。一个揉成一团的黑色小塑料袋被夹了出来。她小心地展开,对着微型麦克风低语:“发现可疑黑色塑料袋,清风街东口垃圾桶。内壁…有少量无色油状液体残留,气味…微弱的刺鼻味,有点像…杀虫剂?”她的心提了起来。
“取样!立刻送回技术科!”指令果断传来。
更外围,穿着“XX外卖”制服和“XX快递”马甲的便衣,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吴振业负责的“帮扶”片区——一片老旧小区和待拆迁区域混杂的地带。他们车筐里放着宣传单,眼神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楼道口、小卖部、棋牌室门口聚集的老人。
“大爷,看到过这个人没?街道办管帮扶的,姓吴。”一个“快递员”指着手机上的吴振业照片,问一个坐在楼下晒太阳的老头。
老头眯着眼瞅了半天,摇摇头:“小吴?吴干事?有日子没见着了。以前倒是常来,嘘寒问暖的,登记这个登记那个…最近?好像挺忙?没见影儿了。”
“那您最近家里买过杀虫药吗?或者闻到楼里谁家有特别重的消毒水味儿?”另一个“外卖员”凑过来问。
“杀虫药?没有没有!味儿?好像…三楼老刘家前几天是有点味儿,说是厨房有蟑螂,喷了点药?就普通雷达吧?”老头絮叨着。
每一条信息,无论有用没用,都像涓涓细流,汇入指挥中心的情报池。
时间在紧张焦灼的排查中一分一秒过去。天再次黑了下来,城市霓虹闪烁,掩盖着无数角落里的暗流涌动。
指挥中心里,汇总的信息在屏幕上滚动:
【监控追踪】发现三处符合步态特征的深蓝外套身影,时间地点分散,正在交叉比对关联性。其中淮海路口身影消失在西侧胡同后失去踪迹。
【走访线索】七名群众反映昨日午后在桥洞附近见过“驼背男”,其中三人提及“走路不太利索”,两人提及“拎黑色小袋”。指向西侧胡同的线索最多。
【可疑物品】清风街东口垃圾桶发现的黑色塑料袋,经技术科快速检测,内壁残留物检出微量有机磷成分及“二乙二醇二甲醚”特征溶剂!与“威猛加强型”批号匹配!
【高危目标】八名被保护目标状态稳定,未发现异常接触。但负责看守张桂芬老太太的社区人员报告,老太太情绪焦躁,反复念叨“有人要害我”、“窗户外面有人影”,经查看为虚惊。
【社会面监控】暂无新发现目标购买特定杀虫剂行为。群众举报三条可疑线索,经核查均排除。
“西侧胡同…”严明盯着地图上那条狭窄、岔路众多、监控覆盖极差的区域,眉头拧成了死结。那里像一张黑暗的蛛网,吞没了幽灵的踪迹。黑色塑料袋的发现,像一枚毒针,扎在淮海路身影消失的路径上,几乎锁定了凶手处理罪证的地点。手法,还是那么“干净”。
马国栋盯着“二乙二醇二甲醚”的检测结果,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妈的!实锤了!就是他!跑不了!” 他转向老黄,“胡同里的监控呢?私人店铺的!路边摊的!一个都别放过!给我挖!”
老黄苦笑:“马队,那片儿是待拆区,乱得很,正经监控没几个。兄弟们正拿着设备挨家挨户敲门调呢,进度慢,而且很多店根本没装…”
林晓抱着一沓刚整理好的走访报告进来,正好听到。她放下报告,走到严明身边,低声道:“严头儿,走访有个细节。不止一个人提到,昨天下午除了那个‘驼背男’,好像还看到一辆挺旧的银色面包车,在桥洞附近停停走走,车窗贴了深膜,看不清里面。时间点…跟‘驼背男’出现的时间有重叠。”
“面包车?”严明浑浊的眼底精光一闪。吴振业档案里没有车,但以他的谨慎,会不会使用交通工具增加机动性和隐蔽性?“车型?车牌?”
“太模糊了,没人看清具体型号,更别说车牌。就说是辆‘破旧’的‘小面’,银色。”林晓无奈道,“但方向…也是往西侧胡同那边去了。”
又多了一条指向胡同的线!但依旧模糊。
“让图侦把昨天下午所有出现在桥洞和西侧胡同路口的银色面包车,不管新旧,全给我筛出来!一辆辆查!”马国栋立刻下令。
严明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城市浑浊的气息。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网是撒下去了,线也收拢到西侧胡同。技术、走访、监控都在发力。但对手是吴振业。一个能利用暴雨、利用流浪汉的弱点、在警方眼皮底下完成“意外”谋杀的疯子。他布下这“天罗地网”,对方会不会己经感知到了?他会不会像一条感知到水温变化的毒蛇,暂时缩回洞里,等待下一个更完美的时机?或者…他早己选定了下一个目标,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更隐蔽的方式,编织着新的死亡陷阱?
李卫国临死前紧握火柴梗的手,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份绝望的痛苦,像一个冰冷的诅咒。
“老严?”马国栋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浓茶,“有眉目了!胡同里一家小五金店门口的破摄像头,拍到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深蓝外套!微跛!时间下午4点35分!跟淮海路口那个时间能接上!他进了胡同深处!”
严明接过茶杯,没喝,目光依旧沉在窗外的夜色里。
“通知布控在西侧胡同出口的兄弟,”严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预感的沉重,“打起十二分精神。另外…老马,让看守‘高危’名单的兄弟,再检查一遍门窗,再清点一遍人数。特别是…独居的。”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我总觉得…太顺了。他留的‘尾巴’…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真正的杀招…可能不在这张网上。”
指挥中心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那张名为“天罗地网”的大幕己经拉开,但猎手与猎物的终极对决,阴影似乎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