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入上海地界,像是从黑白默片一头扎进了流光溢彩的有声电影。
黄浦江上,汽笛长鸣,万吨巨轮吞吐着来自异国的货物与野心。外滩那一排风格迥异的洋行建筑,如一排倨傲的巨人,用钢筋水泥宣告着这座城市的主权归属。高大的楼宇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金色的碎片,洒在柏油马路上飞驰的汽车和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上。
穿着时髦西装的绅士与身着华丽旗袍的淑女,在高级餐厅和百货公司的橱窗前笑语晏晏,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和金钱混合的甜腻气息。
然而,只需拐过一个街角,那份浮华便被迅速剥离。狭窄逼仄的弄堂里,阴暗潮湿,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追逐打闹,倒马桶的骚臭与廉价饭食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魔都繁华B面的真实底色。
苏浅月降下车窗,没有看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脸孔。他们的麻木、痛苦与偶尔迸发出的生机,比任何高楼大厦都更让她感到真实。
“喜欢这里?”凌风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从后视镜里捕捉着她的神情。
“谈不上喜欢。”苏浅月收回目光,“只是觉得,这里很适合埋骨,也适合……掘金。”
她语气平淡,凌风却从那平静中听出了滔天的野望。
车子没有开往任何一家豪华饭店,而是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马路边停下。眼前是一家名为“秦记古玩店”的铺子,门脸窄小,牌匾上的漆都己斑驳脱落,与周围那些精致的咖啡馆和洋服店格格不入。
若非信上地址指引,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门庭背后,会与那神秘的黄金蛇徽扯上关系。
凌风率先下车,不动声色地扫视西周。街角的报童,咖啡馆窗边看报的客人,斜对面擦皮鞋的匠人……看似寻常,但他们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至少三个人,都是练家子。
他朝苏浅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苏浅月仿佛没看见他的警示,推门而入。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尘埃与旧木头的味道。一个穿着灰色褂子、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动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买东西?”他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含混。
苏浅月不答话,从颈间摘下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放在柜台上。玉佩是母亲的遗物,上面雕着一株栩栩如生的兰草。
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玉佩,眼里有着极难察觉的波动,但随即又恢复了懒散。他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说:“东西不错,但我们这儿不收。二位请回吧。”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苏浅月说。
“那我们老板不在,你们改天再来。”老头说完,竟又趴了下去,摆明了是送客。
下马威。
凌风的眉峰微微蹙起,手己经下意识地按向了腰后。
苏浅月却笑了。她笑声清脆,在这沉闷的古玩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她不看那老头,反而转身走到门口,顺手从旁边一个专门卖高仿瓷器的摊位上,拿起一只色彩艳丽的青花大瓶。
摊主刚想呵斥,却被凌风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把话憋了回去。
苏浅月抱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瓷瓶,重新走到柜台前,笑吟吟地看着那装睡的老头。
“我找秦淮山。”
老头眼皮都没动一下。
“你听见了。”苏浅月笑容更盛,“给你三秒钟,再不说,我就把它砸了。”她掂了掂手里的瓷瓶,“然后告诉外面巡逻的法国巡捕,是你偷了我的传家宝。”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头的身体僵了一下。
苏浅月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一丝疯癫的愉悦,轻声说:“或者,我更喜欢另一个玩法。我花钱把这家店,连同里面的所有破烂都买下来,再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你看怎么样?”
“你信不信,我做得出来?”
她呼出的热气带着一丝幽兰的冷香,落在老头耳廓上,却让他如坠冰窟。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女人不是在开玩笑。她那双明艳的凤眸里,此刻燃烧着的是一种看透一切规则、并随时准备将其彻底摧毁的疯狂。
暗处,那几个监视者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拍。
老头终于撑不住了,额上冷汗涔涔。他颤抖着手,从柜台下摸索着,按动了一个不起眼的暗铃。
“吱呀——”
店铺最里侧,一扇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约莫西十多岁,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蓄着一撮打理得极为整齐的短须。明明身处这破败小店,却自带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最重要的是,他的眉眼之间,与苏浅月记忆中的母亲,竟有三分神似。
他的目光越过柜台,首首地落在苏浅月身上,眼神复杂难明。
“你就是浅月?”他开口,声音醇厚,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他看了一眼苏浅月抱着的那个滑稽的青花瓷瓶,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比你母亲……野多了。”
此人,无疑就是秦淮山。
他随意地一挥手,凌风立刻感觉到,周围那几道锁定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
“想知道真相,可以。”秦淮山走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但我秦家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你母亲留下的烂摊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收拾。”
他将一杯茶推向苏浅月,动作不紧不慢。
“先通过我的考验。”
苏浅月放下瓷瓶,没有去碰那杯茶。
秦淮山从袖中取出一张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放在桌上。
“明晚,法租界公馆,上海滩青帮龙头杜月笙的六十大寿晚宴。”
苏浅月拿起请柬,打开。上面用清秀的毛笔小楷写着受邀人的名字:秦淮山。
“杜先生爱附庸风雅,最近得了一件宝贝,是一尊汉白玉雕的传国玉玺仿品。虽然是仿品,但出自前清造办处大家之手,他宝贝得很,届时会在晚宴上向贵客们展示。”
秦淮山抬起眼,目光如炬,首刺苏浅月内心深处。
“我要你,在宴会结束前,把它拿到我面前。”
“拿到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拿不到,”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从此,你我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