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敲钟声撕破薄雾,工友们扛着锄头、扁担陆续来到农场。
荒草村人口规模小,仅二百多人,设了两个生产队,大多数知青在二队,负责东边主要作物生产,由知青队长带领。
而何知韫是被村长何有德点名道姓要来的,在一队,他眼皮子底下。
西面的活路不重,人也不多,农活集中在二队,没有大片田地要劳作,只是喂猪食、食堂做饭、苗圃育苗、修补农具这类。
何有德站在高高的草垛上,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勾勾划划,底下的人等他发话。
男人打着哈欠,慢悠悠吐了句:“报数。”
“一!”
“二!”
……
天哪,这是军训吗?咋还报数?何知韫在心里蛐蛐。
突然,声音停了下来。
女孩立马回过神,“西十二!”
后面的人接着喊数,草垛上头的男人懒懒出声:“停,今天不报数了,自个干活去。”他还急着睡回笼觉呢。
全部人一哄而散,剩何知韫一人还站在原地。
“队长,我要干啥?”不是他非让自己来干活的吗?
何有德扫了她一眼,他差点忘了,手里顿了顿,朝猪棚那边大喊:“何旺福,你过来!”
“你,带何贱妹两天,以后你的活给她干,你去二队犁地。”
何旺福冲上前,语气急躁:“队长,你这是不要我了,让我去二队?”
前两天他还兴冲冲地巴不得把这贱蹄子弄来干活,他知道村长厌她,自是没有她的好果子吃,本来还等着看戏,没想到把自己的活计给弄丢了。
“队长,人家二队犁地的都是力气大的年轻人,我年纪大了,拉不动那牛啊!”何旺福扯过何知韫,“让这贱蹄子去,她不是还敢去镇上告您的状吗?队长您就不恨她?”
女孩一把甩开何旺福的手,语气轻蔑:“你还是不是男人?你都犁不了地,你让我一个女的去?我看你就跟你爸一样,窝囊废!”
“你敢说我爹?我看你是几天没遭收拾了,欠打!”
两人说着就要打起来,被一声怒吼止住。
“干什么干什么!要打回家打去!”
何有德居高临下地斜睥男人,“何旺福,你说你年纪大了?三十岁年纪大了?呵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我家那婆子可是把你夸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干一天活路都不带喘气儿的。”
“这……”听见何有德提起驴婶,何旺福顿时心虚地低下头,慌张得浑身冒汗。
何旺福不敢再说一个不字,事情就这么定了。
猪棚喂了五十头猪,煮食、清扫全在这棚子里完成,由何旺福和村里一个外来老汉黄金土一应负责。
“你个贱蹄子,敢抢老子的活路,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何旺福抬手作势要打人,却被女孩一脚踢开。
“给老娘滚远些!”托贺昭瑜的福,经常给她打野味、带饭,才把她的身子养得有了些气力。
男人一脸震惊,想想又觉得是她现在能做出来的事,只是心里更烦了,没了一个撒气包。
以前他一有气就去她那黑屋子,对着窝在角落的女孩就是一顿打骂,女孩不敢哭闹,因为这会引来屋里人更多的糟蹋。
这些记忆在何知韫脑子里慢慢显现,痛感、委屈、泪水,总是不受控制地侵蚀她的身心,好像,她真的经历了这一切。
队长何有德给了何旺福两天时间,带她适应他的工作,可何旺福是那听话的主?早把何知韫撇下去瞅春秀去了。
好在,黄金土是个和蔼的大叔。
——乡间路
贺昭瑜正开车驱往镇上。
旁边坐着二队会计何菊,车上装满了粮食。
交粮日在春耕前,社员通常会把磨好的面粉、榨好的花生油豆油等交供销社换钱。
今年己经交过粮,他们此行是为了提前拿收获的粮食换钱,好修补黄河流域旁,因洪灾而倒塌的房屋和冲毁的田地。
“瑜哥,你说,咱们也没跟人打声招呼,就这么带着一车面粉过去,能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少年信誓旦旦:“放心好了,那收购站的人我熟。”
“可是……”
何菊有点犹犹豫豫,按理说,村里没有这样的先例,急着用钱时也只是公社主任向上头打个报告,但后续总是无疾而终。
像贺昭瑜这样能想出提前交粮并付出行动的,仅有他一个。
“还是想想换了钱,我们要买点什么工具吧,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有什么事我来扛。”
贺昭瑜语气轻松,自带少年意气。
何菊瘪瘪嘴,嗔怨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明明修房子修田是公社书记应该操心的事,你偏喜欢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到时候出事了,我看那些人会不会记得你的好!”
“我刚来荒草村的时候,得了不少村里人的帮忙,要不是他们,我可能就死在了那场大雨里。”少年稍稍偏头看她,“你不是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几经颠簸,终于到了镇上。
灰墙红瓦的粮站蹲在镇西头,褪色标语“广积粮 备战荒”爬满青苔。
何菊帮着贺昭瑜把粮食从车上卸下来,堆在门口。
“有人吗?刘红军?”少年大喊。
迟迟不见人出来,两人走进去。
粮仓旁,办公室里,一男子正呼呼大睡,嘴里念叨着:“肥肉,好香的肥肉……”
“真是头猪!”
贺昭瑜上前,手重重地拍响桌面,“啪——”,本就老旧的桌面差点被拍碎,男子脸上的肉被震得乱颤。
“谁啊!打搅老子的美梦,刚要吃上肉了……”
男子猛地站起,狠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来人,立马清醒过来。
“阿瑜?你怎么来了?”
“来交粮。”
“今年你们荒草村己经交过了啊。”
“我们村急需用钱,你看看能不能提前交粮换钱?”
“啊?我们这没有提前交粮这样的说法啊!”
“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必须把门口那几袋面粉给我收下,记在明年的粮食斤数里。”
说着,贺昭瑜兀自朝门口走去,把那一袋袋面粉扛进屋来。
何菊从没见过这样耍无赖的贺昭瑜,掩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行!我收不了!”
刘红军大喇喇坐下,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你说什么?”
少年愠怒的表情,吓得刘红军赶忙站起,似是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换换换,我给你换,不过,你可得记得我的人情啊。”
“嗯。”
刘红军虽胖,但手脚快,很迅速地就称好粮食换了钱。
路上,贺昭瑜在供销社门前停下。
“同志,这的确良布料是现在最受追捧的‘高级布料’,不易皱、耐洗耐穿,可以用来做衬衫、上衣。”
见少年在布柜前驻足,售货员径自向他介绍。
“这布夏天穿会热吧。”
“嗯…的确良布确实透气性较差,更适合早晚或室内穿,如果要凉爽的话……您可以看看这款细棉布。”
贺昭瑜细细摸了摸这布,柔软舒适,“就它了,麻烦给我拿一块粉色的。”
何菊一听,难道,贺昭瑜是要送她?心里暗暗窃喜。
两人随后买了些锤头钉子、瓦刀、墨斗等工具就走了。
这时天己经黑了。
“瑜哥,你跟粮站那个人什么关系啊?他看起来好听你的话啊。”
何菊看了看身后那抹粉色,不好意思首接问,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让他好开口。
“他是我发小。”
“哦哦。”何菊缓缓点头。
贺昭瑜没有多说,何菊也不好追问。
“那布……你是要买来送谁的呀?”
“给知韫的。”
“那个何贱妹?”
何菊听他喊过这个名字,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应的,经她几番打听才知道,她就是何贱妹,说是人不疯了,正常了,现在要来农场干活了。
“她叫何知韫。”少年强调,语气坚定。
“何贱妹就何贱妹,自己的名字是想改就能改的吗?还改个这破名字……”
何菊越说心越虚,因为旁边的少年脸色逐渐阴沉。
她从没见过贺昭瑜生气的模样,立时安静下来,可心中那团嫉妒之火却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