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混着土腥气扑来,何知韫捏着鼻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就是何贱妹生活了十多年的屋子?
没有一点家具,空荡荡又黑漆漆的屋子,仅墙角那堆发霉的稻草看起来像是她的“床”。
何知韫抬头,有依稀光亮从房顶中间洒下。
“屋顶怎么都破成这样?”
女孩生起一小簇火。
火光映着墙面,歪歪扭扭满是笔划,这是何贱妹的日常消遣。
家里不是不让何贱妹出门,他们甚至都巴不得她出去了就再也别回来,可她常常几月都被关在黑暗的土窖里,早己失去与人相处的能力,于是,每天只能缩在这一方烂屋里。
何知韫小脸拧得跟麻花似的,感叹:"天呐,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从没住过这么脏乱的房间,看来,今晚难眠了。
实在是不行。
下不了脚。
何知韫跑去贺昭瑜说的山下那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糯着嗓子招呼:“姐姐,你找谁呀?”
何知韫蹲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小妹妹,我找贺昭瑜,他在吗?”
“他不在,爷爷说,他每天都在田里干活,只要还没回家,就还在田里呢。”
“为什么呀?队里不是六点就收工了吗?”
“因为爷爷说,他要给我们家挣工分。”
夕阳裹着炊烟坠落,把田间作物的人影子拉得老长。
田头堆起小山似的红薯,金光把它们染成了蜜糖色。
“贺昭瑜!”何知韫对着不远处那人大喊。
少年首起腰来,看向身后,拿着镰刀的手顿了一下。
他大步一跨,轻松从薯藤中走出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干活啊?”
“找我什么事吗?”贺昭瑜不答反问,他放下背上的竹篾,开始往扁担里装红薯。
等走近了,何知韫才看到,贺昭瑜脸上脖颈上,露出的肌肤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明亮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倦怠的雾气。
她也不再好意思开口让人帮忙,毕竟自己那破屋子可不是轻松就能修缮的。
“我没啥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何知韫帮着他把红薯往扁担里装,“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干活啊?”她不死心地接着问。
“挣工分啊。”
贺昭瑜挑起扁担,往肩上掂了两下。
何知韫跟着他往前走。
“你是帮何太爷挣工分吧?我都知道了。”
“那你还问?”
今天的贺昭瑜好像心情不好,对她没了初见时的耐心。
“问问又怎么了。”何知韫小声嘟囔,停在原地不肯再走。
少年轻叹一声,转身往后走,“对不起啊,我说话有点冲了。”
他今日干了比往日多两倍的活计,现在累得只想躺下。
少年腾出一只手,晃动着女孩的衣角,“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住那家人户,只有一个爷爷和他的孙女,何太爷年纪大了,干不了活,我没来之前,他们整天就摘野菜叶子煮水吃,小妞子又干又瘦,何太爷也是每天躺床上都没力气抬手。”
“大队不是有照顾性工分吗?”
“照顾性工分也得干活啊,像看仓库、敲钟和那些零散农活,早就被村里有关系的人干了,哪里轮得到啊?”
“然后你就多干了一个人的活?”
“嗯。”
住何太爷家的江卫东和沈玉娥,一个是知青队长,也是二队队长,一个又是记分员,他们轮流,把干完的活记在何太爷家,月底何太爷这户就能分到相应的粮食。
“你不是认识镇上的人吗?怎么不去找他们说说理啊?何爷爷家需要特殊照顾啊。”
“他们来体察过,那些人表面功夫做得干净,何太爷腿脚不行,眼神昏花,那些简单的活也干不了。最后只能让大队每个月给他们家多分点粮食,但是最后分来的麦子都不够蒸十日的馒头。”
“那这样你也太累了吧。”何知韫往后望了望,“那块田这么大,至少还有西分之三没收,你今天能干完吗?”
“试试吧。”
“我帮你,你负责运,我负责挖。”
何知韫往后快跑,捡起地上的镰刀,背起竹篓就往红薯地里钻。
可这个身体太弱,何知韫动了两下,就全身是汗,唇色发白。
她以前可是短跑八百米全校冠军啊!
“你别管了,我一个人能行。”
运了两趟的贺昭瑜看着田地中央的女孩,虚虚软软地快要倒下,径首就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打横抱在手里。
农活做多了的少年,手里都是劲儿。
“我先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
女孩挣扎着,委屈巴巴:“我不要回我那个破屋子,床都没有,门都是烂的。”
少年怔了怔,“明天我去帮你看看。”
“你有时间吗?”女孩眼里发光。
“我晚上来。”少年想了想,感觉不太好,“算了,我早上来,五六点的时候。”
他们一般早晨八点才开工。
“嗯嗯!”
对话停下来,两人才发觉姿势不对。
少年耳尖烧得通红,细碎的刘海遮住泛红的眉眼。
何知韫脸也染上绯红,头埋得低低的,“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我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好了,给你加油打气!”
少年把她放下,“嗯嗯,随你吧,要是累了,你就回去。”
说完就快跑进了田里。
何知韫看着忙碌的少年,和清凉月色下的田野,心里止不住的雀跃。
好放松,好自由!
这是她长达十八年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在那个世界,她每天早上,都有住家家教带着读单词背名著。
在学校,全市强度最大的中学,去食堂吃个饭都得掐秒计算时间。
下午放学回家,还有学科辅导班,上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
周末也不得闲,周六是数学、物理补习班,周日是舞蹈、钢琴培训,还得抽空去参加主持人大赛、辩论赛……
她的妈妈要求她学一样,精一样。
她自认为学得够好了,高中三年,明明没下过年级前十,可她爸妈并不满意,嘴里都是:“你的表姐,七百多分,你才六百多,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往事如同阴霾一般在何知韫的脑子里挥散不去,她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她爸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