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汉出门半年,跟随生产队前往外省修渠,可工程还没竣工,他就被山上滚落的大石压烂了右腿。
今日刚治愈回家,就听见微弱的呜咽声从里屋传来,才发现,是因逃婚被婶子抓回来暴打的贱妹。
叔叔附和:“对啊,爸,你不想抱重孙子吗?那春秀肚子里的孩子都两个月了,再过七八个月,咱家就添丁进口了!”
“生到你们这种家庭,算那孩子倒霉!”何知韫忍不住开口。
见女孩牙尖嘴利,婶子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敢顶嘴。
“你个贱蹄子,这里哪由得你说话了?”
她一下冲上前去,用手掐女孩的脸,指甲陷进肉里,何知韫尖叫起来,反手还击。
“咚咚咚——”
何老汉一手握拳,狠狠击打在桌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打打闹闹,像什么话!”一声怒吼让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都住了手。
贱妹的亲妈早早就抛下她,逃离了这个家,走前还偷走家里那点微薄的财产,放跑牲畜,药死田里种的蔬菜,甚至母鸡下那寥寥几个鸡蛋也被她给踩碎。
拜她所赐,全家差点饿死在那一年。
而贱妹越长大,模样越像她妈,何老汉看她就来气,不让她上桌吃饭,她从小就一个人住在后院那间小小的茅草房里,很少跟屋里人见面。
可何老汉虽然不怎么管她,却也做不出害她的事。
“这婚事,我不同意,你们两个趁早死了这个心。”
婶子拍了拍身上的土,起身,神色变得精明,“爸,你说,你这出门一趟,也没挣到钱,还把腿给弄断了一条,以后也干不了活了,还不是得靠我们两个养活?”
叔叔的脸皱成麻花,拉扯着女人,“你个憨婆子,说什么呢!”
“窝囊废,你还好意思说话!”婶子用力推开叔叔,“别人就是欺负我们家没有顶天立地的男人,才敢把爸的工伤补贴给扣下,被上头的人一层层吃下来,就剩几十块!还债都不够!我嫁到你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见老爷子神情松动,她继续说:“现在,把贱妹嫁给她姐夫,都是知根知底的,还白得这么多钱,既能还了债,还能有当官的亲戚做依靠,难道不是好事吗?别整得我好像是家里最坏的人,要把你家贱妹送进火坑一样,我也是为她、为整个家着想。”
何老汉看了何知韫一眼,眼里似乎流露出一丝怜惜。
自己还能挣点钱、干点活的时候,这夫妻俩倒是对他言听计从,他在家里还能说上话。但现在,他己行动不便,下半辈子全指望他们了,便不敢再多反对。
他叹了口气:“贱妹啊,要不然,你就嫁了吧。”
说完,他不敢再看女孩的眼睛,狠狠低下头。
他自己也知道,贱妹从小就不被善待,现在,家里却要用她来换钱,说出这话,他也是实在难为情得紧。
“我不嫁!那可是我的姐夫,你们还有点纲常吗?”
经过这一番对话,何知韫心里有了点数,她冷哼一声,“还有,1950年国家就出了《婚姻法》,明确规定婚姻自由,政策都不允许包办婚姻,你们这样做是在犯法!”
几人没想到女孩能说出这话,毕竟,她从小就窝在那小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没读过书,一二三都不会写,现在说起话来,竟像他们生产队那些城里来的知青!
“说些啥乱七八糟的,听不懂,现在就给我回屋去,等着明天上花轿!”
“我不!”
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拽着女孩走,叔叔也来帮忙。
何知韫挣脱不开,又被绑着丢进了屋里。
屋里两个老人默默看着他们离开。
再活一世,何知韫可不愿再任人宰割。
夜深人静,月明如灯——
婶子这次把她捆得紧,何知韫只能蠕动到窗边,头一顶,那报纸糊的窗户瞬间被打开。
手脚被束缚,她蹦蹦跳跳地在夜色下晃悠。
连滚带爬的,她到了一处河边,呆呆地坐在石子上,望着月光投映下发光的流水。
怪不得那么多有钱人喜欢在农村修别墅,原来,农村的夜晚恍如白日般。
突然,水面闪过一抹青灰残影。
“是鱼!”何知韫惊呼。
要是这鱼,熬成浓浓的鲜汤,给她这瘦弱的身体补补就好了,她心想。
正当她闭眼畅想时,一阵扑水的声音传来。
她睁眼看到,一个少年踩着水大步走来,手里举着一个竹叉,上头的鱼还在摆尾。
很快,他走到了岸边,裤管还在往下滴水,溅起的水珠贴在清隽的脸上,咧起的嘴角还没收回。
何知韫一眼就认出,昨天,冒险救她的,就是他。
“你是村里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少年的嗓音清亮又带着疑惑。
村里本就人烟稀少,加起知青来才两百人,他来到这儿时,不消半月,便记得村里所有人的脸了。
“我当然是啊,我是何老汉家的。”
少年挠头,仔细回想。
“你是何贱妹?何翠兰的妹妹?”他听人说过,何家有个女疯子,就住在那间他们每天劳作完都会路过的小小茅草房里。
那间茅草房里面一首都黑漆漆的,从没见过有光亮,像是完全没有人住。
听到这个名字,何知韫就来气。
好好一个女孩,起的什么烂名字?贱妹贱妹,谁家好人把贱字取名字里啊?
“我不叫何贱妹,叫我何知韫!”
少年怔了怔,“知而能韫,就如古人推崇的,君子怀玉,藏而不露?”
何知韫眼里泛起亮光,“哇!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名字还能这么解释耶!你好厉害啊!”
何知韫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这人。
白色衬衫湿了些,贴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地能看到肌肉,锁骨处凝着几滴未干的水珠,在月色里泛着微光。
银辉漫过他眉骨,月光打在高挺的鼻梁上,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全身都流转着不属于这片黄土地的清贵。
他是知青无疑了。
完全不是农村人的气质。
何知韫:“你叫什么名字?”
“贺昭瑜。”
“昭然若瑜,韫光自华。”何知韫嘴里冒出一句词,“我们的名字还挺配!”
“你读过书?”男人疑惑地看着女孩。
他来荒草村己有三年,对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于心,只知道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女孩是何翠兰,却不知她妹妹也有文化。
“对啊!我不仅读过书,或许还比你更厉害!”何知韫大言不惭道。
她早就听说,这个年代教育资源匮乏,高考题简单得要命……
高考!
对了,恢复高考是什么时候来着?
1977年!
那岂不是明年?
何知韫心里燃起一股火,要是她以现在的知识储备,去参加第一年的高考,那岂不是信手拈来的程度?
或许,拿个高考状元也说不定?
当年发布的文件说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水平的人都能报考,那何贱妹就算没读过书,只要拥有高中知识,也能考!
“你在想什么呢?”贺昭瑜晃动何知韫的肩膀,试图让她回过神来。
“同志,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可惨了。”女孩双手抱拳,眼里闪着泪光看他。
从他救她那时开始,她就知道,他肯定心善。
“我怎么帮你?”
何知韫娓娓道来。
良久。
贺昭瑜站起身,目光坚定:“走,我带你去镇上找内务部的人!”
贺昭瑜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带着何知韫一路颠簸,凌晨才到了镇上。
内务部的吴主任是个刚正不阿的老大姐,听了何知韫的哭诉,当即拍板:“这婚约作数不得!”
当何知韫带着吴主任回到村子时,家人和村长一家都傻了眼,他们在村里势力庞大,但是镇上的关系寥寥无几。
公社党委书记也因这事,被上面数落了一番,连带着公社主任、大队长和妇女主任被他们投诉了个遍。
最终,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何知韫激动地抱住贺昭瑜,热泪盈眶,“太好了,贺昭瑜,我总算是不用嫁人了!”
在这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有了第一个朋友。
贺昭瑜笑着挠挠头:“没事就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就住在山脚下那家人户。”
夕阳西下,何知韫站在门口槐树下,看着贺昭瑜挑着扁担路过,心中涌起一股对未来的期待。
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