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像去年深秋沈砚清第一次牵她手时,掌心蹭过的那片脆黄。岑昭晞数着掠过的街灯,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药瓶,塑料外壳被体温焐得发潮。
“下周想去郊外的向日葵花田吗?”沈砚清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方向盘在他手里转得平稳,“医生说多看看亮色对你好。”
昭晞嗯了一声,目光却被前方突然出现的航空警示牌勾住。银灰色的航站楼像只伏在地面的金属鸟,停机坪上的飞机正缓缓滑向跑道,尾焰在半空拖出淡金色的线。她突然想起沈砚白以前说过,飞机穿过云层时,会把影子投在薰衣草田里,像块会移动的蓝玻璃。
“前面好像堵车了。”沈砚清踩下刹车,车载电台正播放着钢琴曲,是《星轨》的变奏版,旋律被改得温柔了许多。他转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机场出口的方向,瞳孔缩得像被强光刺过。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沈砚清的呼吸猛地顿住。
穿驼色大衣的男人正从旋转门里走出来,手里拖着银灰色的行李箱。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和沈砚白一模一样的眉骨,连笑起来时左边嘴角的梨涡都分毫不差。他侧身和身边的人说话,阳光恰好落在他耳后的那颗小痣上——那是沈砚白小时候被烫伤留下的印记。
昭晞的手指猛地攥紧,药瓶在口袋里发出窸窣的响。她看着那个身影被接进黑色轿车,车牌号的前两位是沈氏旗下航空公司的代码,心脏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弯了弯嘴角。
“又是几号实验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冬日湖面冰层裂开的细响,“他们连痣的位置都懒得换了吗?”
沈砚清的手瞬间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他没说话,只是将车往路边靠了靠,双闪灯在后视镜里明明灭灭,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昭晞却像没看见,自顾自地低下头,指尖在口袋里摸索着拧开瓶盖。白色药片滚落在掌心,像撒了一把碎雪。她记得医生说过,一次最多吃西片,可此刻看着那排密密麻麻的药粒,喉咙里突然涌起熟悉的涩意。
“昭晞。”沈砚清的声音沉了下来,试图去夺她的手,“别这样。”
药片己经被她攥在手心,指缝间漏出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仰头吞下去,没喝水,干涩的药面刮过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疼。“你看,”她咧开嘴笑,眼圈却红得像被揉过的樱桃,“我早就不怕了。他们造多少个沈砚白出来都没用,我分得清……”
话音未落,眼泪突然砸在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沈砚清猛地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按住她的肩。他的西装领口还沾着昨晚她煮咖啡时溅的奶渍,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吐出来。”
昭晞别过脸,望着机场方向那辆渐渐驶远的黑色轿车,喉结滚动了两下:“吐不出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沈砚清,你说他会不会也带着听诊器钥匙扣?会不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想起海边的薰衣草田?”
沈砚清的指尖触到她颤抖的下颌,那里还留着上次林薇薇指甲划过后淡淡的浅疤。他想起三年前在疗养院见到的那些“复制品”——二叔为了研究沈砚白的基因序列,偷偷在海外建了实验室,那些和沈砚白长得一样的年轻人,编号从07到19,眼神里都带着同一种被药物催出来的空茫。
“他不是。”沈砚清的声音哑得厉害,“砚白不会把行李箱拖得那么重,他出门永远只带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日记本和给你摘的花。”
昭晞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抓着沈砚清的袖口,指节泛白:“我知道……可我刚才看见他笑了,和砚白骗我喝药时一模一样。”她顿了顿,突然捂住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药好像开始起效了,头好晕。”
沈砚清立刻发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浪。他从储物格里翻出矿泉水,拧开递过去:“咽口水,慢点喝。”
昭晞灌了大半瓶水,喉咙里的灼痛感才缓解些。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沈砚清绷紧的侧脸,突然说:“其实我见过07号实验体。”
车闯过一个红灯,沈砚清的手在方向盘上攥出青筋。
“在沈宅后花园的假山后面,”昭晞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穿着砚白的旧毛衣,手里捏着片薰衣草。我问他是不是砚白,他说他是来给二先生送文件的。”她笑了笑,“可砚白从来不会把薰衣草的梗掐得那么整齐,他总说要留着花茎,才能插进你送的那个蓝色玻璃瓶里。”
沈砚清猛地踩下刹车,车在诊所门口停下时,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徒劳地左右摆动。他转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和沈砚白手腕上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形状更像片展开的薰衣草叶。
“他们连这个都要模仿吗?”昭晞摸着自己的手腕,指尖冰凉,“沈砚清,你说我是不是也快变成实验体了?每天吃那么多药,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乱,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我记得的到底是真的,还是他们灌输给我的。”
沈砚清没说话,只是解开她的安全带,把她从车里抱了出来。昭晞很轻,像他上次在薰衣草田里抱起的那束干枯的花。诊所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医生听见动静从里面跑出来,看见昭晞泛白的嘴唇,立刻让护士推来轮椅。
“血压有点低,心率偏快。”医生一边给昭晞夹上血压计,一边看向沈砚清,“她今天是不是接触到什么刺激源了?”
沈砚清望着窗外机场的方向,喉结滚了滚:“见到了和沈砚白长得一样的人。”
医生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沈先生,她的情况比我们想的更敏感。那些实验体的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治疗室的门被轻轻合上,昭晞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灯。那些荧光星星是沈砚清找人装的,说这样她会觉得像躺在海边看夜空。可此刻它们在她眼里晃来晃去,像实验体瞳孔里被药物催出来的光。
“昭晞?”医生的声音很轻,“能和我说说刚才的感觉吗?”
昭晞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穿驼色大衣的身影。他走过玻璃门时,阳光在他身后织了道金边,像沈砚白最后一次跟她告别的那天,海边的朝阳把浪花染成金红色。
“就像有人拿针在扎我的太阳穴,”昭晞的声音发颤,“想把我脑子里关于砚白的东西都挑出来。”她摸向口袋,才发现药瓶己经空了,“我怕疼,所以吃了药。以前砚白在的时候,我疼了他就会给我讲故事,讲向日葵花田怎么跟着太阳转,讲鲸鱼怎么用歌声交朋友……”
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们掉下来。
治疗室外,沈砚清靠在墙上,指尖捏着手机,屏幕上是私家侦探刚发来的照片——那个穿驼色大衣的男人进了沈氏旗下的生物研究所,脖子上挂着的工牌编号是23。
“查到了,”侦探的短信紧跟着进来,“是二叔上周从瑞士接回来的,说是沈氏新药的临床试验员。”
沈砚清的指骨捏得发白。他想起三年前在实验室见到的07号,被关在玻璃舱里,手臂上插着输液管,看见他时突然笑了,说:“我认识你,你是沈砚清,我要找岑昭晞。”
那时他才知道,二叔不仅在复制沈砚白的脸,还在篡改他们的记忆,想造出一个完全听他操控的“沈砚白”,好从昭晞手里骗走沈砚白藏起来的、关于当年疗养院丑闻的证据。
“沈先生?”护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岑小姐说想喝水。”
沈砚清推开门时,正看见昭晞蜷缩在沙发上,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她手里攥着那个听诊器钥匙扣,金属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沈砚清,你说砚白藏起来的东西,会不会就在那个蓝色玻璃瓶里?”
沈砚清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也许吧。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找。”
昭晞的睫毛颤了颤,突然抓住他的手,把钥匙扣塞进他掌心:“你保管吧。我怕哪天我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刚才那个人,走路的姿势和砚白不一样。砚白走路总爱晃胳膊,像只快活的小麻雀。”
沈砚清握紧那枚冰凉的钥匙扣,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沈砚白在薰衣草田里追蝴蝶,弟弟跑得太快摔了一跤,膝盖上沾着紫色的花瓣,却举着抓到的蝴蝶冲他笑,说:“哥你看,它翅膀上有星星。”
治疗结束时,天己经黑透了。沈砚清牵着昭晞的手走出诊所,发现刚才那辆黑色轿车竟然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露出那个和沈砚白一模一样的侧脸,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的姿势,和沈砚白翻乐谱时如出一辙。
昭晞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沈砚清的掌心。
“别怕。”沈砚清停下脚步,把她护在身后,目光冷得像结了冰的海,“23号?”
男人抬起头,脸上露出程式化的微笑,和沈砚白那种带着狡黠的笑截然不同:“沈先生好。”他的目光扫过昭晞,像扫描仪在读取数据,“这位就是岑小姐吧?二先生说您身体不好,让我送些新研发的药过来。”
一个药盒被递出来,包装上印着沈氏生物的标志。
昭晞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连送药都学砚白。”她看着男人胸前的工牌,“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语吗?”
男人脸上的微笑僵了一下,显然在调取记忆库:“等待爱情?”
“不对。”昭晞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风,“砚白说,是‘我等你回家’。”
男人的瞳孔突然缩了缩,像是触发了某种隐藏程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电话铃声打断。接起电话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空茫:“二先生,是,我在诊所门口……好的,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把药盒塞进沈砚清手里,转身就走,行李箱在地上拖出单调的声响。
昭晞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他刚才差点想起什么,对不对?”
沈砚清捏着那盒药,指节泛白:“嗯。”
“他们困不住他的,”昭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就像困不住海边的风。”她抬头看向沈砚清,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细碎的光,“我们去向日葵花田吧,明天就去。”
沈砚清低头,看见她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画笔——是早上出门时,她偷偷塞进包里的。他想起她画的那些薰衣草,边缘渐渐有了金色的光晕,像破晓时的第一缕光。
“好,”他握紧她的手,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明天就去。”
车开出去很远,昭晞回头望了一眼,机场的灯光己经缩成了远处的星点。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新药瓶,里面是医生刚开的、副作用更小的药。沈砚清说,以后不用吃那么多了,有他在。
她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车窗上凝结的水汽,画了朵小小的薰衣草。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带着向日葵花田的气息,像很多年前,沈砚白跑过来说:“昭晞,我找到一片会发光的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