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雷火天机
大胤，天授二十三年。冬。
京城，宗正寺。
名字叫寺，实则为冢。一座为尚在喘息的龙子龙孙，精心砌筑的活冢。
在这里，时间不是流逝的，是滲漏的。
它沿着生了绿锈的铜壁，混着苔藓的腥气与彻骨的绝望，一滴、一滴，先将骨头浸透，再从魂魄的裂缝里，慢慢渗出来，在地上积成一滩谁也看不见的、名为“过去”的死水。
萧衍蜷缩着。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人，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七皇子”。如今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具尚存余温的躯壳，被胡乱裹在一件曾叫作“皇子袍服”的朽布里。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生命正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姿态，在自己身上腐烂，散发出一种类似陈年木材的、空洞的香气。
他的脸是一张被风干的、抽走了所有表情的皮。他的唇是两片被遗忘在沙丘上的枯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时间的尘埃。
唯独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古井的眼，深不见底。井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恨。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早己被这三日的死寂消磨、沉淀，化作了井底一层冰冷的、近乎神性的清醒。
他看清了。
原来，三天，就足以让一个“皇子”变回他的名字。
而“萧衍”这个名字，在天家那杆非金非玉的秤上，从来就轻得没有分量。
“私联边将，意图谋反”。
他想笑，嘴角却只是微微抽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了一下。龟裂的伤口渗出铁锈味的血，在舌尖上晕开一丝苦涩的清甜。那不是罪名，那是一张标签，由他那位高居御座的父皇默许，再由他那位储君哥哥亲手递过来，好让他体面地、安静地，从这张名为“江山”的棋盘上被取走。
他不是输了。
他只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上场对弈的资格。在这场名为“夺嫡”的华丽盛宴里，他从头至尾，都只是一道摆在角落、用以点缀的冷盘。
“吱——呀——”
厚重的铁门被拉开，发出的不是摩擦声，而是一声悠长的、仿佛坟墓在打哈欠的叹息。
一道气味先于人影，如蛇一般钻了进来。
那是一种由上等熏香、陈年权势与新鲜的卑劣精心调配而成的，属于活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七殿下，”一个嗓音，像淬了蜜糖的刀片，在死寂中缓缓刮过，“接旨吧。”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像一尊挪动的人形假山，静立在光与暗的分割线上。他身后，两个力士的影子被地上的火把拉得奇长，扭曲着，如同地狱探出的两只鬼爪。他们手中托盘上，一壶酒，一条白绫，在昏暗中泛着一层温柔而残忍的釉光。
太子最得宠的内侍，李监。
他看萧衍的眼神，并非鄙夷——那太浅薄了。
那是一种……造物者在审视一件失败作品时的眼神。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悲悯，和更多终于可以将其销毁的、得偿所愿的安详。
“陛下有旨，”李监的嗓音尖细，却刻意放缓，仿佛在吟哦一首小诗。他甚至懒得展开那卷明黄的丝帛，“七皇子萧衍，德行有亏，构陷忠良，其心可诛。念其宗室血脉，免凌迟，赐……自尽。”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磨得光滑的石子，被他慢条斯理地，一颗颗投进萧衍那口古井般的心里。
终究，是这个结局。
他的父皇，连最后听他一句辩解的耐心，都吝于施舍。
萧衍缓缓抬起头。这具僵硬的躯壳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碎了。声音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两块顽石在摩擦：“……知道了。”
没有咆哮，没有乞求。他早己明白，那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两种声音。
李监见他如此平静，反倒像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看客，失了兴致。他有些不耐地轻“啧”一声：“殿下，选吧。是这杯‘鹤顶红’，还是这条‘福寿绫’？咱家也好早些回去复命，外头……天阴得紧。”
萧衍的目光，落在那托盘上。
毒酒穿肠，五脏如焚，人将在极致的痛苦中扭曲成一团。
白绫三尺，悬于梁上，魂魄将在漫长的窒息里一点点被挤出躯壳。
无论哪一条，都是通往同一个终点的路。
二十年。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学文习武，胸藏锦绣，原来只是为了走向这一杯酒，这一条绫。
何其荒诞。
一股巨大到令人战栗的悲凉，混杂着对“生”最原始的渴望，在他体内轰然相撞。极致的压力下，他的大脑嗡地一声，神识仿佛被抽离，眼前一片漆黑。
就在他伸出手，准备结束这荒诞的一生时——
然后——
世界裂开了一道缝。
不是眼前的世界。是他脑海里的世界。
一道闪电，不是劈开天空，而是劈开了他的颅骨。无数破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像一场灼热的暴雪，轰然灌入！
【瓢泼大雨，雷光将黑夜照得惨白如昼！】
【远处，一片巍峨的宫殿群火光冲天，金瓦红墙在火舌中哀嚎、坍塌！】
【一个太监的剪影，连滚带爬地冲进雨幕，声音凄厉如鬼哭：“走水了——！宗祠！宗祠走水了！快救火啊！”】
【李监那张得意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失手打翻了托盘，嘴唇哆嗦着：“宗祠……怎会是宗祠？！”】
幻象如惊雷，来得快，去得也快。
萧衍猛地回过神，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晕厥。他死死撑住地面，大口喘息，额上的冷汗混着污泥，蜿蜒而下。
那是什么？
是死亡前，魂魄离体时窥见的未来一角？还是……绝望到极致，催生出的疯狂臆想？
不……那感觉太真切了！那份灼痛，那份惊惶，仿佛是他亲历！
宗祠。
供奉大胤列祖列宗牌位的王朝之根，禁中之禁。守卫森严如铁桶，怎可能失火？尤其是在这潮湿阴冷的冬天。
萧衍的心脏，擂鼓般狂跳起来。
那感觉，就像是在一潭死水中，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绝望的死灰中，被硬生生烫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滚烫得足以燎原的光。
赌什么？
赌天意，还是赌我自己的疯狂？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赌注。
“殿下，您还在等什么吉时！” 李监的声音变得尖刻，不耐烦己经浮于言表。
萧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内心的惊涛骇浪压回那口古井之下。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是一簇藏在灰烬下的、幽蓝色的火苗。
他没去看那杯酒，而是看向李监，用一种奇异的、混合了疲惫与庄重的语气说：“李公公，赴死之前，我有一请。”
“哼，将死之人，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列祖列宗，”萧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叙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有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只想在临行前，写一封血书，剖明心迹，呈与父皇。不为辩白，只为……全这最后一点君臣父子之情。”
李监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血书陈情？败犬最后的哀鸣罢了，陛下怕是连看都懒得看。
但他转念一想，允了也无妨。一来，可以彰显自己的“宽仁”；二来，他也不介意多欣赏片刻，这位昔日天潢贵胄最后的挣扎。
“罢了，”李监一挥拂尘，如同在施舍最后的怜悯，“咱家便发发慈悲，给你一刻钟。笔墨伺候！”
狱卒很快取来了笔墨纸砚。
萧衍盘膝而坐，执笔，悬腕，却迟迟未落。
他在等。
等他脑海中那场幻象的开端——那一声惊雷。
时间，又变回了滲漏的状态。
一滴，一滴。
每一滴，都敲在萧衍紧绷的神经上。
李监的耐心在被快速磨损，他踱着方步，冷言冷语：“怎么？殿下是词穷了么？构陷忠良时不是挺能言善辩的？要不，咱家替您起个头？比如……‘儿臣冤枉’？”
周围的狱卒发出压抑的、黏腻的嗤笑。
萧衍充耳不闻。他的整个灵魂都仿佛化作了一只耳朵，在聆听，在捕捉。
快啊……快来……
就在李监耐心告罄，即将发作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阴沉的天际滚过！
整个宗正寺的地底，都仿佛随之颤抖了一下。
李监被这平地惊雷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铁窗外那方寸天空，低声咒骂：“这鬼天气……”
萧衍握笔的手，指节猛然发白。
来了。
他不再犹豫，咬破指尖，将殷红的血珠挤在雪白的宣纸上。他没有写字，只是用血指在纸上缓缓涂抹，画着一些不成形状的、诡异的符文。
他在用生命，拖延最后的时间。
紧接着，风声呼啸，豆大的雨点急促地砸落，瞬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
雷声，雨声，风声，交织成一曲天地间的狂怒交响。
李监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厉声催促：“写完了没有！咱家可没空陪你听风！”
萧衍依旧不语，低着头，耳朵却在捕捉着雨幕之外的任何异动。
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一些被风雨撕碎的惊呼，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走水了！！”
“快！宗祠方向！是宗祠走水了！”
“快去救火啊——！”
那声音，那内容，那惊惶失措的语调，与他脑海中那道闪电劈开的画面，分毫不差！
李监脸上的不耐与得意，瞬间凝固成一个滑稽的面具。他猛地瞪大眼睛，侧耳倾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惨白如纸。
“宗祠……走水？”他失声喃喃，满脸的匪夷所思。
皇家宗祠失火，这在国朝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若这把火，是在他监刑期间烧起来的，太子一旦迁怒，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此刻，什么七皇子，什么监刑，什么毒酒白绫，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赶去现场，把自己从这场滔天大祸里摘出去！
“该死的！” 李监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萧衍，提着袍角，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怎么回事！都跟咱家去看看！快！”
两个力士也吓得魂飞魄散，失手丢下托盘，跟着李监狼狈地跑了出去。
“哐当！”
托盘落地，深色的毒酒泼洒一地，白绫也滚落在潮湿的污泥里。
铁门被人在外面慌乱地锁上，嘈杂的脚步声与呼喊声迅速远去。
须臾，囚室重归死寂。只剩下墙角的水滴声，和窗外渐起的、磅礴的雨声。
萧衍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渗入泥土的酒渍，和那条被玷污的白绫，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悠长的、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他活下来了。
于必死之局中，凭一道不知来由的天机，争得了这一线生机。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眼中那口古井，不再平静。
井底那簇幽蓝的火苗，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向上喷涌，燃烧，几乎要将整个瞳孔都烧成一片琉璃。
那不是臆想。
那是……天命。
萧衍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笑，那是一个宣告。
太子，父皇，还有所有盼着我死的人……
这盘棋，你们以为己经终局了。
但现在，老天爷把棋子，递回了我的手里。
棋盘没翻。
只是换了个执棋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