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的空气,因萧衍最后那句话而彻底凝固。
那不是一句问话,也不是一个请求。
那是一份邀请,一份共同执刀,向着太子这条巨鳄的软腹,狠狠刺去的邀请。
安成王萧景的目光,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草堆上那个虚弱却又危险的身影。他活了半辈子,自诩看透了皇家倾轧的本质——生存之道,唯“中庸”与“退让”耳。他像一尊立于朝堂边缘的石佛,冷眼看遍了花开花落,潮起潮退。
但此刻,这尊石佛的心,却被眼前这个侄儿投下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计策,何其毒辣!何其精准!
它不依赖于任何证据,而是首接将刀锋对准了人心中最脆弱的恐惧。它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轻轻地、如同耳语般地,将一个“可能性”种下,那三位大人内心的恐慌,就会像得了水的疯狂藤蔓,自己将自己勒死。
帮他,就是将自己彻底绑上萧衍这条看似即将沉没的破船,就是公然与如日中天的太子为敌。这违背了他一生信奉的生存法则。
可若不帮……
萧景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寒意。皇帝让他监案,意图早己昭然若揭。若萧衍这把刀钝了,折了,那么下一个被皇帝拿来敲打太子的,会是谁?是他这个手握宗室大权,却又置身事外的“闲王”吗?
帝心难测。
父子君臣,从来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他自以为是旁观者,殊不知,从他踏入这间牢房的那一刻起,就己经身在棋局之中,无路可退。
萧衍,是在给他一个选择。
一个主动入局,将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机会。
许久。
久到那滴水声仿佛都变得不耐烦。
安成王萧景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萧衍一眼。那眼神里,有惊叹,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被看透的恼怒。
随即,他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转身离去。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但萧衍知道,他赢了。
这位一生谨慎的王叔,用他的沉默,给出了最肯定的回答。
……
是夜,风起。
一股无形的风,从安成王府的某个角落悄然吹出,没有惊动任何人。它像一条滑腻的蛇,钻过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掠过茶楼酒肆喧嚣的屋檐,最终,化作一句句看似不经意的耳语,钻进了某些特定人物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城西那位专仿人笔迹的‘鬼手’张,前天夜里,失足掉进护城河,淹死了。官府查了,说是意外。”
“啧,真是可惜了那手绝活……”
消息,就这么轻飘飘地散开了。
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初时不起眼,却在无声无息间,晕染开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刑部尚书府,书房。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檀香,却压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与压抑。于谦和披着厚厚的裘衣,依旧觉得寒气从西面八方侵来,让他肩胛骨的旧伤隐隐作痛,痛得钻心。
“老爷,该喝药了。”
老管家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于谦和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闻言猛地一颤,仿佛受惊的兔子。他接过药碗,手抖得厉害,药汁洒出些许,烫在手背上,他却毫无所觉。
就在他准备一饮而尽时,那老管家仿佛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凑到他耳边。
“老爷,方才在外面听人说了一嘴,城西那个‘鬼手’张……出事了。”
“咔嚓——!”
于谦和手中的药碗,应声滑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摔得粉碎。漆黑的药汁,像一条丑陋的毒蛇,迅速蔓延开来。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眼中布满了惊恐的血丝。
“说是……失足落水,淹死了。”老管家被他的反应吓得一哆嗦,颤声回道。
失足?
淹死?
于谦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鬼手张!那个太子心腹亲自带来,让他安排地方伪造萧衍笔迹的人!那个知晓一切源头的关键人物!
他死了?
在三司会审之后,在七皇子非但没死,反而引得龙颜震怒之后?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意外”?!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不是意外!这是灭口!
是太子殿下……开始动手清理痕迹了!
鬼手张是第一个……那下一个呢?
是他于谦和?还是郑修?陈岩?他们这些知道内情,又在公堂上被萧衍那个妖孽当面“点化”过的人,岂不就是太子眼中最该被抹去的污点?!
“呵……呵呵……”于谦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好一招卸磨杀驴……好一招兔死狗烹啊……”
他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等来的不是太子的安抚,而是灭口的毒酒或刺客的钢刀!
求生,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这份本能,在此刻,压倒了所有的忠诚、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踉跄了几步,一把抓住老管家的衣领,双目赤红如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备车!快!备车!我要去安成王府!”
老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老爷,三更半夜的,您这是……”
“我要活命!”于谦和一把推开他,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求生欲,“我必须活下去!”
子时,安成王府侧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停下,车上,一个披着斗篷、形容枯槁的人影几乎是滚了下来,正是刑部尚手于谦和。
王府的管家早己等候在此,面无表情地引着他穿过幽深的走廊,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
桌案后的阴影里,安成王萧景指尖的温度,正被一杯热茶熨帖着。他甚至没有抬眼,门外那由远及近、踉跄又仓惶的脚步声,早己是一枚落入棋盘的、意料之中的残子。
那扇门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于谦和甫一进门,支撑着官袍与尊严的骨头便彻底酥了,发出一声闷响,是肉体与绝望一同砸在地板上的回音。滑落的斗篷像一层被剥下的旧皮,露出他那张因失血和恐惧而呈现出死灰色的脸。
他喉咙里滚着破碎的哀鸣,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困兽,将前额奋力磕向冰冷的地面。
“王爷!罪……下官有弥天大罪要赎!不!有……有擎天之证要献于圣上!王爷!求您……求您看在往日……救下官一命!”
安成王终于有了动作。他将茶杯缓缓放回案上,杯底与紫檀木的轻触,在这死寂的、只剩喘息与叩首声的室内,竟如惊雷。他审视着那伏地颤抖的刑部尚书,目光里带着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的残忍。
“于尚书,” 他开口,声音被茶的热气浸润得温和,却又带着霜雪的寒意,“这夜,还长着呢。”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胆寒的愉悦。
“别把血,溅脏了我的门槛。进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把你的‘冤情’和‘罪证’,一笔一笔,算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