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正月廿三,养心殿的铜鹤在晨雾里泛着青灰色。左宗棠踩着汉白玉栏杆的阴影走进殿门时,朝服上的盘金纽扣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太监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暖阁门口响起:“陕甘总督左宗棠,进 ——”
暖阁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混杂着炭火的气息。左宗棠低头穿过雕花隔扇,看到明黄色的帐幔下,慈禧太后斜倚在铺着貂皮褥子的宝座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念珠。御座两侧的紫檀木椅上,李鸿章、文祥、王文韶等大臣己经按品级坐定,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左宗棠,你可知罪?” 慈禧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左宗棠撩起朝服下摆跪倒在地,冰凉的金砖透过薄薄的棉袜刺得膝盖生疼:“臣不知身犯何罪,请太后明示。”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暖阁里清晰地回荡,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你在兰州制造局私造军火,耗费军饷三十万两,可有此事?” 李鸿章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黄铜账钩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去年江南制造局造了二十门克虏伯炮,才花了十五万两。你这兰州制造局,怕是中饱私囊了吧?”
左宗棠叩首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铜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回太后,兰州制造局去年共造步枪八百支、开花弹三千发,所用军饷皆有账可查。若李中堂不信,可派人去查账。只是……” 他话锋一转,“江南制造局的克虏伯炮虽好,却运不到甘肃。臣在兰州造枪,是为了让将士们手里有家伙,能保卫疆土,这何罪之有?”
“保卫疆土?” 李鸿章冷笑一声,将账册拍在案几上,“新疆那块不毛之地,每年耗费军饷数百万两,如今阿古柏占了南疆,俄国人占了伊犁,就算你造再多枪,能把他们都赶出去?依老臣看,不如把新疆丢了,省下来的钱加强海防,才是正道!”
“李中堂此言差矣!” 左宗棠猛地抬起头,朝服的前襟因为动作太大而敞开,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棉布内衣,“新疆并非不毛之地,那里有良田万顷,牧场千里,还有金矿、铜矿无数。乾隆爷平定准噶尔,不是为了抢占一块荒地,而是为了守住西北的门户!”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双手高举过头顶,“臣请太后御览,保新疆即保蒙古,保蒙古即保京师。若新疆丢了,蒙古就危险了;蒙古丢了,京师的北大门就开了,到时候就算有再多兵船,能挡得住俄国人的铁骑吗?”
慈禧接过奏折,目光在 “保新疆即保蒙古,保蒙古即保京师” 这句话上停留了许久,眉头微微蹙起:“可如今国库空虚,既要办海防,又要收新疆,钱从哪里来?”
“臣有三策。” 左宗棠叩首道,“一、裁撤陕甘绿营冗余兵丁,每年可省军饷二十万两;二、在甘肃、陕西推行厘金改革,严查偷税漏税;三、向洋商借款,等收复新疆后,用当地的赋税偿还。”
“向洋商借款?” 王文韶立刻跳出来反对,朝珠因为激动而在胸前乱晃,“洋人的利息比高利贷还高,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左大人为了自己立功,就要把朝廷往火坑里推?”
“王大人只知洋商利息高,却不知国土一旦丢失,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左宗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臣在甘肃多年,见过太多百姓因为战乱流离失所。他们宁愿啃树皮,也不愿做亡国奴。若朝廷真的放弃新疆,那三百万同胞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阿古柏屠戮,被俄国人奴役?” 他越说越激动,朝服的袖子扫倒了案几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暖阁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慈禧转动着念珠,目光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间来回移动。文祥趁机拱手道:“太后,左大人所言极是。新疆若丢,蒙古必危;蒙古若危,京师难安。臣请太后准左大人收复新疆,所需粮饷,户部定会尽力筹措。”
“文大人说得轻巧!” 李鸿章反驳道,“你知道收复新疆要多少兵?多少粮?多少饷?去年陕甘大旱,甘肃的粮仓都空了,就算有兵,拿什么去打仗?” 他转向慈禧,“老臣听说,日本兵己经在台湾登陆,南边的法国人也在越南蠢蠢欲动。若此时把兵力都投到西北,东南沿海一旦有事,谁来抵挡?”
“李中堂这是杞人忧天!” 左宗棠站起身,朝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茶水,“日本不过是弹丸小国,台湾有沈葆桢大人驻守,足可应对。法国人在越南,离京师还远。可俄国人不一样,他们占了伊犁,离蒙古只有一步之遥,离京师也不过千里。若等他们打到张家口,再想派兵,就晚了!” 他走到殿中央,对着慈禧深深一揖,“臣愿以老命担保,只要朝廷给臣兵、给臣粮、给臣饷,臣定能收复新疆,还太后一个完整的大清!”
慈禧沉默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左宗棠,你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臣六十西岁。”
“六十西岁,本该在家含饴弄孙,却还要去打仗,你图什么?”
左宗棠抬起头,目光坚定如铁:“臣不图名,不图利,只图能为朝廷守住祖宗留下的土地,让子孙后代不再受外辱。若臣战死沙场,能换得新疆回归,臣死而无憾!”
暖阁里再次陷入寂静,连炭火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过了半晌,慈禧忽然笑了:“好一个‘死而无憾’!左宗棠,朕准你收复新疆。所需兵力,可从陕甘绿营、湘军里挑选;所需粮饷,让户部和各省协饷;至于兰州制造局,继续办下去,需要什么,首接跟朕说。”
“谢太后圣明!” 左宗棠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鸿章脸色铁青,刚想再说什么,却被慈禧打断:“李鸿章,你也别不服气。海防也不能放松,朕命你督办北洋水师,赶紧建几支像样的舰队出来。”
“臣遵旨。” 李鸿章悻悻地低下头。
散朝时,外面的雪己经停了。左宗棠走出养心殿,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文祥快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季高公,恭喜你了。只是……” 他压低声音,“李鸿章不会善罢甘休,你在西北,可得多加小心。”
“多谢文大人提醒。” 左宗棠望着远处的紫禁城角楼,“我知道前路艰险,但只要能收复新疆,就算千难万险,我也不怕。”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西固城老汉送的炒面,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麦粒在齿间摩擦,带着淡淡的咸味,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走到午门时,李鸿章带着几个幕僚迎面走来。他看都没看左宗棠,只是对着身边的人冷笑道:“有些人啊,总想着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新疆那么好收复?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左宗棠停下脚步,看着李鸿章的背影,忽然喊道:“李中堂!”
李鸿章回过头,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左大人还有事?”
“我劝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北洋水师吧。” 左宗棠的声音洪亮如钟,“别等我收复了新疆,回来却发现,你连个小小的日本都没挡住。”
李鸿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拂袖而去。左宗棠望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知道,这场争论还没有结束,前路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但他不怕,因为他心里装着的,是三百万新疆同胞的期盼,是无数阵亡将士的遗愿,是祖宗留下的万里河山。
走出午门,周良材己经牵着马等在那里。左宗棠翻身上马,马蹄踏过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勒住马缰,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紫禁城,心里默念着:“太后,臣定不辱使命。”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西北的路,虽然漫长,却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