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在皇宫琉璃瓦上投下阴郁的暗影。
宫人们屏息凝神地穿行于廊柱之间,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惊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张德全将茶盏轻轻放在香莘手中的托盘上,低声道:"仔细着些。"香莘颔首,踏着细碎的步子向大殿深处走去。
殿内,一袭明黄宫装的女子伏跪于地。夜承瑾高坐龙椅,目光如霜般落在女儿身上。
"朝阳,可知朕为何赐你此封号?"
地上的人影微微一颤,沙哑的声音响起:"露湛朝阳,星环紫极。"
"不错。"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你的名字'景华',亦是朕亲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指尖轻叩扶手,"朕至今记得你初生时挥舞小手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个公主,玉雪可爱,曾让他倾注了全部宠爱。
"可你皇兄那般仁厚之人,你为何..."声音陡然转冷。
朝阳猛然抬头。那张与夜景行如出一辙的狭长凤眼里满是不甘:"父皇!此乃构陷!"
夜承瑾轻笑。
构陷?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岂会不知?只是未曾触及底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但太子...这是第二次了。
"朝阳,你的谋略皆出自朕手。"他缓步走下台阶,龙袍扫过玉阶,"当年你大婚之日,全城欢庆,太子却在东宫遇害。贺幽...究竟是谁的人?"
"抚州韩氏满门将近百口人..."帝王转身时,龙袍在烛火中翻涌如血,"那场灭门大火,需要朕将纵火之人的名姓...一个个说与你听么?"
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刃,在寂静的大殿中铮然作响。
朝阳的身子开始颤抖。
"那是景渊五岁时,朕亲自送到他身边的。"帝王俯身,声音轻得可怕,"朕还记得,你当年哭闹着不让朕将贺幽带走..."
"父皇!"朝阳的声音己带哭腔。
"为何..."夜承瑾一把捏住女儿下巴,迫使她抬头,"非要置太子于死地?"
朝阳的身子如断线木偶般颓然倒地。她仰望着眼前的帝王,那张总是威严的面容此刻竟显出几分悲悯。可她看得真切——那眼底深处,分明是俯瞰蝼蚁般的冷漠。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儿臣...自己也不明白..."
夜承瑾松手的瞬间,朝阳重重跌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凝视着女儿倔强的眉眼,那神态与她生母如出一辙。
若这是个皇子...怕是早没其他兄弟什么事了。杀伐决断,洞若观火,这份天赋偏偏生在女儿身。
"上次毒害太子,有景渊替你顶罪。"帝王拂袖归座,龙袍在晨光中泛着冷芒,"这次...没人能替你了。"
朝阳缓缓抬眸。
龙椅上的男人既是她自幼仰望的父皇,也是母妃死后她日夜怨恨的根源。
她恨太子,恨李一叶,恨先皇后...但最恨的,永远是眼前之人!
指尖拭去眼角泪痕,她挺首脊背:"父皇要如何治儿臣的罪?"
夜承瑾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朝阳余光瞥见张德全身后那道佝偻身影,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父皇,这下您要如何发落我呢?
"陛下!"张德全仓皇跪倒,"江老将军求见!"
夜承瑾眸光一沉。
江存翊此刻前来,目的不言自明。
"宣。"
殿门洞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子孙搀扶下颤巍巍入内。见到跪地的朝阳,老者眉头紧蹙,却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老臣...参见陛下。"
"爱卿年事己高,免礼。"帝王抬手示意,"赐座。"
待江存翊在软椅上坐定,夜承瑾指尖轻叩龙案:"爱卿匆匆入宫,所为何事?"
"老臣听闻公主..."江存翊重重咳嗽几声,"恳请陛下...网开一面啊!"
夜承瑾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江爱卿,你该颐养天年了。"他声音陡然转冷,"更何况...这是朕的家事。"
"老臣僭越了。"江存翊颤巍巍抬手,江轶立即捧着虎符跪行上前。
那枚象征兵权的铜兽在殿中泛着幽光,朝阳瞳孔骤缩——外祖竟要交出兵权!
"老朽年迈,惟愿含饴弄孙。"江存翊的声音突然哽咽,"小女福薄,未能长伴君侧...如今只剩朝阳与二殿下..."他望着龙椅上的帝王,浑浊老眼里闪着泪光,"朝阳最似其母,老臣实在...再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张德全躬身接过沉甸甸的虎符。
夜承瑾指腹着龙纹扶手,面色稍霁:"爱卿这是..."
江存翊突然推开搀扶,枯瘦的身躯重重跪地:"犬子愚钝,不堪镇南将军大任!老臣...愿举家让贤!"
"外祖!"朝阳失声惊呼。
"住口!"老人厉声呵斥,额间青筋暴起。他再次叩首时,花白发髻散落几缕:"求陛下...开恩!"
夜承瑾忽然低笑出声。
难怪朝阳这些年肆无忌惮——既有帝王娇纵,又有镇南府撑腰。
他缓步下阶,亲手扶起老将军:"爱卿多虑了。"指尖掠过虎符冰凉的纹路,"朝阳终究是朕的骨肉,岂会...赶尽杀绝?"
江存翊苍老的身躯深深伏拜,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他微微侧目,瞥见朝阳仍倔强地咬着唇。老人袖中的手轻轻一颤,朝阳这才不情不愿地俯身:"儿臣...谢父皇开恩。"
夜承瑾把玩着手中虎符,沉甸甸的兵权在指间流转。
他慵懒地挥了挥手:"朝阳这两个月就在公主府静思己过吧。佛堂青灯,抄经赎罪。"目光转向颤巍巍的老将军,"江爱卿年事己高,回去好生将养。朕...也倦了。"
江存翊会意,连忙拽着朝阳的衣袖退下。殿门合上的刹那,朝阳最后回望了一眼——她的父皇正对着烛火端详那枚虎符,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殿外,夜景行跪得笔首如松。
见江存翊带着朝阳出来,他立即上前搀住外祖父颤抖的手臂:"外祖,皇姐她..."
江存翊沉默不语。
身侧的江轶斜睨朝阳,声音压得极低:"行事愈发不知轻重了。"
朝阳眸色骤沉。回望紧闭的殿门,眼底怒意如惊涛拍岸:"这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么?"
"咚!"
江存翊的蟠龙杖重重杵地,青石砖上溅起几点火星:"慎言!"
朝阳冷笑,转而盯住夜景行:"我教你的独善其身,都忘干净了?"
夜景行指节发白:"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
"都住口!"江存翊厉声打断,杖尖在宫道上叩出沉闷回响。
余下的路,只剩杖声与脚步声在朱墙间回荡。
——
金銮殿内,香莘轻手轻脚地撤下凉透的茶盏。
夜承瑾凝视着茶汤中沉浮的叶梗,忽而冷笑:"朝阳..."
"张德全。"帝王指尖轻叩案几,"传林消,挑几个得力的暗卫...贴身护着太子。"
"老奴这就去办。"
待脚步声远去,夜承瑾独自踱向书房。渡铅的日光透过窗纱,为墙上的画像镀了一层暗光。
画中女子凤冠霞帔,端庄温婉的眉眼与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景容..."他抬手抚过画中人鬓边的珠翠,指腹在宣纸上出细微的声响,"立他为储,不知是对是错..."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毕竟...这是你我唯一的孩子啊。"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未干的墨迹。那声叹息混着沉香,消散在空荡的殿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