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二字,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敕令,瞬间抽干了张明远身上所有的力气和血色。
他不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正因为明白,所以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才让他通体冰凉,连哀嚎都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苏浅月,面容依旧是那张熟悉的美绝人寰的脸,可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分明是来自地狱的、索命的恶鬼。
“不……不可能……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张明远语无伦次地向后蹭着,拖出一条混合着血、墨和尘土的污秽痕迹。
苏浅月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挥手,李大胆便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一条死狗般,将张明远拖出了菊下楼。
苏家一处废弃多年的南院,有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密牢。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
当张明远被扔在冰冷的石地上时,他浑身一震。这里的布局,墙角的铁烙,甚至连墙壁上那几道干涸的暗色痕迹,都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
苏浅月缓缓踱步进来,密牢的铁门在身后“吱嘎”一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走到张明远面前,蹲下身,声音轻得没有一丝波澜。
“想起来了吗?前世,你就是在这里,亲手把我钉在了那面墙上。”
她伸出手指,指向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你当时穿着一身英国进口的毛呢西装,左手戴着我送你的百达翡丽,右手握着一把瑞士军刀。你说,我这种天真的大小姐,就不该活在世上。”
张明远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缩成了针尖。这些细节,这些连他自己都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细节,苏浅月是如何知道的?
“你为了讨好新的主子,一刀一刀割下我的肉,足足三十六刀,每一刀都避开了要害。你笑着问我,疼不疼?还说,我苏家的产业,以后就是你的了。”
苏浅月的声音依然平淡,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张明远的每一寸神经。“你还记得,你最后一刀,割断我喉咙的时候,外面有个卖馄饨的老头,正敲着梆子走过巷口。梆子的声音,是三长两短。”
“啊——!”张明远终于崩溃了,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涕泪横流,“魔鬼,你是魔鬼!我错了,浅月姐,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
“情分?”苏浅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悲凉,“我们的情分,在你背叛我的那一刻,就己经被你亲手斩断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不会亲自动手。那太便宜你了。”
铁门再次打开。
几个衣衫褴褛、眼神里燃烧着刻骨仇恨的人走了进来。他们有的是苏家旁支的族人,有的是曾经在苏家田地上耕作的佃户。前世,正是张明远出卖了苏家的商路,导致苏家资金链断裂,这些人或被逼债至家破人亡,或被活活饿死。
苏浅月指着地上的张明远,对他们说:“前世害了你们全家的人,是他。今生,他勾结日本人,想夺走你们刚刚分到的土地和工厂里的饭碗。这笔账,你们自己跟他算。”
张明远惊恐地看着那些人通红的眼睛,他一生都看不起这些蝼蚁,可此刻,这些蝼蚁的眼神,却让他感受到了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他想求饶,想许诺金钱,可迎上来的,只有一双双攥紧了拳头、布满老茧的手。
“还我爹的命!”
“我女儿就是被你间接逼死的!”
“畜生!你也有今天!”
苏浅月转身离去,将身后的惨叫与咒骂彻底关在了门内。她没有回头。
当李星火带着换上警服的同志们“姗姗来迟”地封锁菊下楼时,里面早己尘埃落定。江城警察厅厅长亲自到场,看到满地日本人的尸体,吓得两腿发软,最后在李星火的引导下,颤抖着笔签下了“日本浪人内讧火并,罪有应得”的结案报告。
消息传出,江城震动。
苏家大小姐不仅没被刺杀吓破胆,反而以铁腕手段段,一夜之间拔除了日本人在江城的秘密据点。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商会厂主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邻省的赵督军收到密报后,在书房里枯坐了半晚,最终将那份准备再次施压的电报原稿,亲手扔进了火盆。他意识到,江城这条看似柔弱的美女蛇,獠牙之锋利,连日本人也敢咬,自己还是暂时不要去招惹为好。
大仇得报,血债血偿。
苏浅月却并未感到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前世的恨意是支撑她重生的支柱,如今这根支柱轰然倒塌,她的灵魂仿佛悬在了半空,无所依凭。
深夜,她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仰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整个人都显得脆弱而迷茫。
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外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苏浅月没有回头,她知道是凌风。
凌风没有说话,只是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隔绝了夜的寒气,也隔绝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
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这片难得的静谧中,福伯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从月亮门外跑了进来。
“大小姐,上海发来的加急信件。”
苏浅月接过信封,眉头微蹙。信封是上等的道林纸,却没有署名,封口处用火漆烙着一个奇特的徽章——一条黄金铸造的衔尾蛇。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卡片,上面是用派克金笔写下的一行嚣张而优雅的字:
“不错的表演。但棋子,终究是棋子。欢迎来到真正的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