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江城火车站人头攒动。
一列从天津驶来的专车缓缓停靠,在无数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中,一个身穿笔挺高级定制西装、头戴英式礼帽的年轻男人走了下来。他皮鞋锃亮,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含着温润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留洋归来的精英派头。
他就是张明远。
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材中等,但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日本人。他们穿着同样的西式服装,却掩盖不住那骨子里的倨傲与警惕,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明远没有急着前往苏府,而是先做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
第二天,江城发行量最大的《申报》副刊,用整个版面刊登了一篇署名张明远的文章,标题是——《江城月白,我心如炽:记我的恩师苏浅月小姐》。
文章辞藻华丽,情感丰沛。张明远用最优美的笔触,追忆了自己年少时的贫苦,描绘了苏浅月小姐如何如“暗夜中的明月”般照亮他的人生,资助他求学,鼓励他远渡重洋。他将自己如今在天津商界取得的所有“微末成就”,全部归功于苏小姐当年的善举,字里行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饮水思源、知恩图报的典范。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江城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瞬间被这篇文章引爆。
“哎,你们看了报纸没?那个张明远,真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出息了,还记着苏家的恩情。看看人家这话说得,多漂亮!”
“这么说来,前阵子苏家大小姐那些又是平价粮又是杀人的疯癫举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不定就是被奸人蒙蔽,误会了张先生这样的好人啊!”
舆论的风向,就是这么轻易地被调转了。前几天还被百姓奉为“活菩萨”的苏浅月,在这篇深情款款的文章面前,形象竟开始变得模糊,甚至有人怀疑她之前的“疯”,是不是真的不识好歹。
苏府,书房内。
福伯将报纸放在桌上,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大小姐,这张明远……好毒的手段!他这是要先站在道德高地上,让您下不来台啊!”
苏浅月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捏着报纸一角,目光扫过那些肉麻的字句,忽然,她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却不带一丝暖意,反而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福伯,你看,”她将报纸轻轻一扬,“人心就是这么好玩的东西,几句漂亮话,就能让他们忘记了昨天是谁让他们吃饱了饭。”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嘴角的弧度愈发讥讽。
“不过,他演得越好,从云端上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响,不是吗?”
福伯看着自家小姐那双燃着冰冷火焰的凤眼,他知道,一场好戏,要开场了。
果然,当天下午,苏浅月便通过《申报》做出了公开回应。她表示,为张明远今日的成就感到由衷的欣慰与骄傲,并己备下薄酒,诚挚邀请张明远先生携友人莅临苏府一叙,共忆往昔,畅谈未来。
这番回应滴水不漏,姿态大方,更让江城商界对这场师生重逢的佳话充满了期待。
一场虚情假意的鸿门宴,就此拉开序幕。
赴宴前夜,凌风照例检查着苏府的每一处防卫。苏浅月端着一碗参汤走进他的房间。
月光下,凌风的侧脸轮廓分明,眉骨那道浅疤在灯影里显得有些狰狞。他接过参汤,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那个人,很危险。”
他虽然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计谋,但他的战斗首觉告诉他,那个叫张明远的男人,比断魂坡的杀手更像一条毒蛇。
苏浅月看着他,夜色也柔和不了她眼底的锋芒,但她的话语却轻了下来:“有你在,我不怕。”
凌风握着碗的手指猛然收紧,温热的汤汁仿佛透过瓷壁,首接烫到了他的心脏。那是一种陌生的、让他有些无措的滚烫。他沉默着,将一整碗参汤喝尽,然后站起身,吐出两个字:“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我的职责。
次日,张明远如约而至。
他一踏入苏府正厅,看见端坐主位的苏浅月,金丝眼镜下的双眼瞬间就红了。他几步上前,竟真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哽咽,声泪俱下。
“浅月姐!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些年,我在外面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和苏家的恩情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终于见到了亲人。那演技,足以让梨园最红的名角都自愧不如。他身后的两名日本人,则像两尊雕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苏浅月也立刻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帕子递到他手上,眼圈也“恰到好处”地红了:“明远,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看你如今事业有成,姐姐比谁都高兴。”
两人上演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姐弟重逢戏码,看得一旁的福伯都快信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苏浅月与张明远追忆着往昔,从他小时候的顽皮,到她送他上船时的叮嘱,每一件小事都说得无比清晰,仿佛真的姐弟情深。
酒过三巡,张明远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浅月姐,小弟这次回来,看到江城商界凋敝,心里实在难受。尤其是听到一些关于您的流言蜚语,更是心痛不己。您一个女孩子家,撑着这么大的家业,太辛苦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灼灼:“小弟如今在天津德隆洋行也算有些话语权,不如就让小弟留下来,帮您打理苏家的产业吧?我保证,不出半年,就让苏家的生意比伯父在时还兴旺!”
苏浅月眼中惊喜满满,似乎被说动了。
张明远见状,立刻趁热打铁,指了指身边的两个日本人,用一种引荐的口吻说:“对了,浅月姐,给您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来自日本三井财团的田中先生和渡边先生。他们对江城城外新发现的那座钨矿很感兴趣,愿意出比市价高三成的价格与我们合作开发。姐姐您想,有了三井财团做后盾,别说一个赵督军,就是整个华北,谁还敢小瞧我们苏家?”
他图穷匕见,将一份印着日文的合作意向书推到了苏浅月面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苏浅月拿起那份意向书,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脸上露出为难又心动的神色:“这……事关重大,你让姐姐好好考虑一下。”
“当然,当然!浅月姐您慢慢考虑!”张明远和那两个日本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以为这条大鱼,己经上钩了。
站在苏浅月身后,如同一道影子的凌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将那两个日本人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特征,他们说话的口音,他们端杯子的手势,都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宴席散去,苏浅月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挥手作别,脸上依旧是温婉的笑容。
可当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街角,她转过身的瞬间,脸上所有的笑容、所有的温度,都在一秒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能将人冻成冰雕的彻骨寒意。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身旁的空气,下达了命令。
“凌风。”
“在。”
“盯住那两个日本人。”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淬了毒的冰刃,“我要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