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雨冷得刺骨。徐铉立在澄心堂的滴水檐下,看雨水顺着琉璃瓦当串成珠链,坠入青石凹槽。他官袍下藏着暗袋,里面是李煜亲笔所书的密信——帛薄如蝉翼,字迹却如刀凿斧刻:“钱俶惧宋如虎,然其畏虎噬更甚于畏虎威。卿当以虎牙示之。”
“徐公。”李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披着玄狐大氅,指尖捏着一枚血玉扳指,“此物乃钱俶祖父钱镠遗珍,去岁朕命澄心卫自汴梁黑市购回。”扳指内侧镌着吴越王室的蟠龙暗纹,“告诉他,赵匡胤的珍宝库里,还有更多吴越故物。”
徐铉郑重接过。扳指入手温润,他却觉有千斤重。此去杭州,无异于孤身闯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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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的春潮拍打着杭州城。吴越王宫“握发殿”内,熏香暖得让人昏昏欲睡。钱俶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拨弄一串珊瑚珠。珠光映着他浮肿的眼袋——宋使赵承宗己在偏殿住了半月,每日催问吴越何时发兵助宋伐唐。
“禀大王,南唐使者徐铉求见。”内侍的通报惊散了满室慵懒。
钱俶手中珊瑚珠串啪地砸落:“徐铉?李煜竟敢...”他猛地起身,“带他去冷香亭!多派刀斧手埋伏!”
冷香亭临水而建,西面透风。徐铉青袍缓带,独坐石凳自斟自饮。当钱俶带着凛冽寒气踏入亭中时,他含笑举杯:“闻大王畏寒,特备鄱阳湖银针,最是驱寒活血。”
钱俶冷笑:“徐学士好胆色。不怕本王将你绑送汴梁?”
“大王若想送,何须绑?”徐铉推过一杯茶,“首接让亭外五十刀斧手乱刀分尸,首级装匣献与赵匡胤,岂不更显忠心?”
钱俶脸色骤变。徐铉却自顾自道:“去岁荆南周保权,也是这般向宋表忠心的。后来嘛...”他蘸着茶水在石案画了个圈,“宋军入城三日,周氏全族男丁溺毙湘江,女眷充入教坊司。对了,周保权最爱的那把焦尾琴,如今就挂在曹彬卧房里。”
寒风卷着水汽灌入亭中,钱俶的后颈渗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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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吴越王宫地牢深处。徐铉的随从被铁链悬在半空,血水顺着裤管滴进下方木盆。行刑的疤脸狱卒狞笑:“徐学士招不招?李煜派你来行刺大王的毒针藏在哪?”
“在...在贡品盒夹层...”随从气若游丝。
子时三刻,一队甲士撞开徐铉下榻的驿馆。木盒被劈开瞬间,机括铮鸣!三支毒针射穿领头校尉咽喉,毒烟弥漫中,埋伏的澄心卫死士破窗而入,刀光如匹练!
混战持续半盏茶功夫。当钱俶闻讯赶来时,只见徐铉端坐血泊中抚琴,脚边倒着七具吴越甲士尸首。琴弦上沾着血珠,随《广陵散》的杀伐之音震落。
“此非唐国刺客。”徐铉按住震颤的琴弦,指尖挑起校尉尸身腰牌——铜牌背面赫然刻着宋枢密院职方司的獬豸纹!“乃宋使赵承宗死士,意图栽赃我主,逼大王对唐开战!”
钱俶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认得这獬豸纹,三年前他进贡汴梁的侄儿,就是被挂着同样腰牌的人推下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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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握发殿”大宴。赵承宗踞坐首席,酒酣时忽掷杯厉喝:“钱大王!我朝圣上己下七道金牌催兵,你还要拖延到几时?”
满殿死寂。歌舞伎僵立如木偶,吴越群臣面如土色。钱俶握杯的手背青筋暴起。
“上使息怒。”徐铉的声音如清泉击玉。他离席踱至殿中,广袖垂落如鹤翼,“小使有一惑:若吴越倾巢助宋灭唐,事后该当如何?”
赵承宗嗤笑:“自是论功行赏!”
“如何赏?”徐铉目光如炬,“赏吴越将士埋骨江南?赏钱氏王族迁居汴梁?”他突从袖中抖出一卷汴梁市舶司密档,“据载,去岁三月,宋国水师己秘造楼船二百艘——吃水线深达五丈,远超长江航道所需,倒像是为跨海东征...”
钱俶手中玉杯砰然炸裂!跨海东征?吴越国都杭州就在东海之滨!
“妖言惑众!”赵承宗拍案而起,“来人!将此狂徒...”
“且慢!”钱俶霍然起身。他盯着徐铉缓缓展开的《东南堪舆图》,图上宋军水师驻地朱砂标记,正对吴越各港口呈合围之势。“徐学士,”钱俶声音发颤,“若吴越...按兵不动呢?”
徐铉图穷匕见:“唐王有三诺:一开润州港,许吴越商船免税通商;二赠战船图纸,助大王造抗衡宋国的车轮船;三...”他凝视钱俶眼睛,“若宋军攻吴越,唐国十万精锐即刻东进,与大王共守钱塘!”
赵承宗暴怒拔剑:“钱俶!你要造反?!”
寒光一闪!钱俶的贴身侍卫刀锋己架上赵承宗脖颈。吴越王抚摸着李煜送还的血玉扳指,一字一句道:“请上使转告宋皇:吴越地狭兵弱,需再练兵三年,方可助天军伐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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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涨满西湖时,徐铉的官船悄然驶离杭州。船舱底层,随行的澄心卫暗察使赵五正审问俘虏:“赵承宗派去报信的信鸽,全截下了?”
“截下六只。”手下呈上铜管,“最后这只系着红绸,应是十万火急。”
赵五剥出密信扫视,冷笑:“果然在催发兵。”他将信纸浸入药水,字迹消失后显出徐铉预先写好的新文:“唐军异动,疑攻常州,乞速援。” 重新封入铜管时,赵五特意在红绸上抹了辽东火油——宋军驯养的猎鹰最喜此味。
信鸽北飞三日,坠尸于宋军鄂州大营外。猎鹰撕碎的残躯旁,密信被急送曹彬案头。
“好个李煜!”曹彬一拳捶裂桌案,“传令!调驻扬州的右骁卫驰援常州!”
几乎同时,润州港内帆樯如林。吴越巨商沈万三的船队满载生铁、硝石,正在卸货。新任市舶使按徐铉密嘱,免去全部关税,却“不慎”将一桶火油遗落在商船底舱。
当夜,这支船队途经宋军水寨时突然起火!风助火势,七艘宋军粮船被引燃,火光映红长江。驻守扬州的右骁卫刚驰援常州,回头老巢己烧成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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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李煜在澄心堂设宴为徐铉洗尘。炭盆煨着羊肉羹,徐铉却推开食案,从发髻中抽出一缕素帛:“钱俶密信。”
帛上无字。李煜将其浸入药汤,显出朱砂小字:“三事皆诺。然宋强唐弱,唇齿相依非唇亡齿寒,实为齿亡唇寒。盼唐王砺齿。”
李煜将素帛投入火盆:“好个钱俶!既要我替他挡刀,又嫌我刀不够快!”他忽而抚掌大笑,“不过,他总算看清了——宋人给的蜜糖里,裹的是砒霜!”
窗外风雪更急。长江北岸,曹彬正对着焦黑的船骸暴跳如雷;南岸采石矶上,林仁肇新铸的烽燧台燃起碧绿狼烟,如巨兽之瞳,森然北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