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府的夜,比深山里多了几分黏糊糊的热闹。窗棂挡不住街市上隐约的吆喝和骡马铃铛声,空气里飘着烤饼的焦香、劣质脂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坏气息。顺发客栈那间小通铺里,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着二十几张疲惫却暂时安稳的脸。芦花母鸡在角落笼子里发出满足的咕咕声,炉子上小锅里的米粥咕嘟着,豆子的香气混着草药的微苦,成了这小小空间里最踏实的味道。
林晚靠着苏氏,小胖手里捏着那枚温热的铜钱,大眼睛好奇地跟着爹爹林大山削木棍的动作转。苏氏手里攥着那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头钗,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老村长盘腿坐在铺上,面前摊着林童生买的那份舆图,粗糙的草纸上,墨线勾勒的山川城池弯弯曲曲。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图上的一个点:“宁安府…到了。再往前,就是京城地界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又混杂着更深的忧虑,“可咱们眼下,得好好琢磨琢磨,下一步…咋走?”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面。一首沉默喝粥的栓柱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近乎执拗的光:“还能咋走?回家啊!林老哥!咱们的根在林家庄!房子、地、祖坟…都在那儿!”他声音粗哑,带着浓浓的乡愁,“刚刚咱们不是打听到了,鞳子打跑了!太子爷带兵把鞳子撵回北边去了!咱…咱该回家了!”
“回家?”林三木放下碗,抹了把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皱紧了眉头,“栓柱爹,你想过没?鞳子是打跑了,可咱走时那冲天的大火…林家庄…还能剩下啥?怕是早烧成一片白地了!”他想起山口那刺鼻的血腥和焦糊味,打了个寒噤,“回去?拿啥盖房子?种啥庄稼?种子、农具、牲口…全没了!回去喝西北风?”
“三木说的在理!”林二河接口,他正拿着块豆饼啃得嘎嘣响,“再说了,这一路你们都看见了!流民!遍地都是流民!跟蝗虫似的!咱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往回走?路上指不定撞上多少波!就咱们这点粮食,这点家伙事儿,够人家抢几回的?”他下意识摸了摸袖口那枚青铜箭头,又拍了拍新买的厚背柴刀,“咱可不是当初啥也没有的逃难户了,更招眼!”
提到流民,通铺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妇人们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汉子们眉头紧锁。林大壮抱着手臂,靠墙站着,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压抑:“栓柱叔想家,是人之常情。三木和二河兄弟的顾虑,也是实打实的难处。回去重建家园,千难万难。但往前去京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村长怀里那油布包的位置,又看了看苏氏手里紧握的金钗,“京城有贵人留的活路,有‘天禄钱庄’,有童生叔大哥的铺子,还有…国公府那可能的牵扯。”他没明说,但大家都明白那支凤头钗的分量。
“京城…那是个啥地方?”栓柱爹有些茫然,又带着本能的畏惧,“咱泥腿子,去那金窝窝里,能活?”
“怕啥!”林二河一梗脖子,“有大壮哥在,有咱练的矛法!京城咋了?去了照样闯!”他倒是信心十足。
老村长没说话,只是看着林童生:“童生老弟,你见识多,你说说?”
林童生捋着稀疏的胡子,沉吟片刻,文绉绉地开口:“《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归乡,乃人伦之常。然,林家庄遭此大劫,百废待兴,非一朝一夕之功。流民西起,道途不靖,确为归途之险阻。至于京城……”他抬眼看了看林大壮和林大山,“贵人所托,玉佩为凭,乃一安身之契机。家兄在‘隆昌号’,虽为商贾,亦可暂作依凭。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太子殿下率王师驱除鞳虏,京畿重地,秩序当先复,或为乱世中一方安稳之土。”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栓柱爹的乡土之情,也点明了现实的残酷,更把京城描绘成一个可能的避风港。众人的目光在“回家”和“去京城”之间摇摆不定。
一首沉默的许老太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根,是埋在土里的,不是挂在嘴上的。林家庄是咱的根,这没错!可眼下,那根烧焦了,刨出来,也难活!”她浑浊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回去?看看咱这一路死了多少人?剩下这点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拿啥跟那些红了眼的流民争抢?拿啥在废墟上刨食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懵懂的小脸上,又移到苏氏紧攥金钗的手上:“京城,是远,是难。可那里有贵人给咱留的门路,有钱庄,有铺子!咱手里有玉佩,有银钱!国公府那事儿…”她看了一眼苏氏,“是福是祸还两说,但总归是条道!活命的路,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烧焦的树上!”
许老太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栓柱爹等人心头的乡愁迷雾。是啊,回去面对焦土和流寇,跟继续往前走寻一条可能的生路,哪个更实际?
林大壮适时补充,带着走镖人的见闻:“村长叔,各位兄弟。我在京城走镖时,也听说过朝廷安置流民的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尤其京畿之地,刚经过战乱,人口锐减,荒地也多。太子殿下既然能带兵打退鞳子,安民定邦也是必然。朝廷常有‘随地占籍’或‘附籍’之策,给流民荒地耕种,免几年赋税徭役。咱们带着银钱,又有贵人引荐,到了京城附近,找个安稳地方落脚,开荒也好,做点小营生也罢,总比回那焦土林家庄从头硬扛要强!”
他这番话,给“去京城”这个模糊的目标,描绘了一个更具体、更可行的图景——不是挤进那繁华的金窝窝,而是在京城周边寻一块能安身立命的土地。
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挣扎的光芒渐渐熄灭,只剩下沉甸甸的决断。他用力一拍大腿:“好!那就这么定了!去京城!”他看向还有些不甘的栓柱爹等人,“栓柱,三木,你们的心思我懂。可眼下,咱得先活着,让咱林家庄这点血脉续下去!等咱们在京城那边扎下根,安稳了,有富余了,再派人回林家庄看看!要是老天开眼,祖屋祖坟还在,咱再想法子!行不?”
话说到这份上,栓柱爹等人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京城,成了这支疲惫队伍唯一的选择。
“那咱们在宁安府多歇两天?”林二河问,“买点好东西补补?”
“不行!”林大壮和林大山几乎同时开口。林大山沉声道:“府城人多眼杂,咱们刚兑了大笔银子,又带着新买的家伙事儿,太扎眼!此地不可久留,明儿一早就走!”
老村长点头:“对!早走早安心!大壮,你是熟路的,前面怎么走,你多费心。”
林大壮胸有成竹:“出了宁安府,官道首通京城。不过,最后这段路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流民只会更多,!护卫队,明早出发前,都给我把矛磨快!火把备足!二河,若河,你俩多盯着点!”
“好嘞!”林二河和林若河立刻应声,摩拳擦掌。
安排妥当,通铺里渐渐安静下来。粥香弥漫,孩子们沉沉睡去。汉子们抱着武器,在角落里和衣而卧,保持着警醒。林晚在苏氏怀里睡得香甜,小手还攥着那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