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案头摊开的是朔风城陷落前后,经广通隆商行转运、由兵部协理司郎中赵文焕签押的几笔冬衣军需账目。
昨日散值前,向来眼高于顶的楚王府长史冯谦,竟顺路踱到他里:“沈主事,近来部务繁冗,你年轻,经手账目务必慎之又慎。有些陈年旧账,尘埃落定便好,何必再起波澜?王爷素来爱惜后进,望你好自为之,谨言慎行西字,切记,切记。”
几乎是前后脚,太子东宫詹事府一位姓李的属官,也寻了个由头过来请教几处钱粮核算的细则。末了,借着袖袍遮掩,塞过来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惊雷将至,火中取栗,机不可失。
沈砚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端起手边早己冰凉的粗瓷茶盏,猛灌了一口。
就在这时,户部左侍郎周大年那张胖脸出现在门口,他目光在值房里扫了一圈,最后钉在沈砚身上。“沈主事,随本官去一趟尚书大人签押房。还有你们几个一并过来。”
被点到名的几人顿时面如土色,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沈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将那几页要命的副本塞进袖袋,只拿起桌面上几份无关紧要的漕运清册,跟了上去。
尚书签押房内,兵部右侍郎,都察院一位面生的御史,还有户部尚书王崇文,三位大员分坐案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周大年垂手立在王尚书身侧,大气不敢出。
王崇文将一份公文重重拍在案上:“看看,都看看,晋王殿下刚刚递进宫的弹章抄本。首指我户部与兵部协理司沆瀣一气,在朔风、落雁两城军需上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致使边军将士冻馁,战力大损,城陷人亡,证据?他晋王手里捏着的就是证据。”
那兵部右侍郎脸色铁青,梗着脖子辩解:“尚书大人明鉴,协理司经办军需,皆是按部就班,账目清晰可查,晋王此举,分明是借题发挥,打击异己。”
“账目清晰?”都察院的御史冷笑一声,“王尚书,下官奉旨协查,倒要请教,为何广通隆商行承运的冬衣一项,账目上合理损耗竟高达一成五?比寻常漕粮转运高出三倍有余?这些损耗,损耗到谁的口袋里去了?还有那批据称被流匪劫走的药材,押运兵丁的证词,可对不上账册上的时间地点。”
王崇文目光看向沈砚几人:“朔风、落雁两城陷落前后,北线军需转运清册,是你们几个经手核对的?”
沈砚稳住心神,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大人,下官沈砚,经手核对了部分朔风城陷落前的军需转运清册。然职分所限,仅核总数,印信是否完备,具体条目细节及损耗核销,非下官职权可及。”
“哼!”王崇文重重哼了一声,转头对着周大年咆哮,“查,给本官彻查,所有经手过北线军需账册的人,即刻停职待勘,户部库房,兵部协理司,广通隆商行,所有相关账册、票拟、存根,全部封存,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有疏漏,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是!”周大年一哆嗦,连忙应下。
走出户部衙门,天色愈发昏暗,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沫。沈砚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他并未首接回家,而是拐进了衙门斜对面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有家不起眼的张记面馆,几张油腻的方桌,几只破旧条凳,此刻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掌柜在灶台前打盹。
“张伯,一碗阳春面,多放葱花。”沈砚哑着嗓子道,寻了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背对着门口。
“好嘞,沈主事稍等。”老掌柜睁开惺忪睡眼,麻利地捅开炉子。
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了上来,清汤寡水,几根面条,飘着零星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沈砚看着这碗面,胃里那股翻搅终于压制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对着墙角那积着污水的阴沟,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老掌柜默默地递过来一碗清水和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沈砚接过来,漱了漱口,胡乱擦了把脸,丢下几个铜板,踉跄着走出了面馆。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在青石板路上铺了薄薄一层,掩盖了污秽,也模糊了前路。
沈砚只想回家。然而,当他拐进自家居住的那条巷子时,远远地,就看到巷子尽头立着一个人影。
“陆昭?”沈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怎么……”
“沈砚……”陆昭的声音嘶哑,“我来看看你。”他紧了紧怀中的东西,“我转了大半个京城,突然发现也只有你值得让我告别。”
“告别?你要去哪里?”沈砚皱眉。
“去敲登闻鼓。”陆昭道。
“你疯了?陆昭,你敲了登闻鼓,就能还你兄长一个公道?就能救回陆伯父?”沈砚急切道,“那是催命符,是让你陆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的催命符。”
“你懂什么!”陆昭怒气上涌,“我爹在北疆重伤昏迷不醒。就是这帮蠹虫害死了我哥,现在又要害死我爹,害死千千万万的边军将士。”
“陆昭,你冷静点。”沈砚吼道,“你手里的东西,是你搜集的证据对吧?你确定是真的而不是别人设下的圈套?你怎么知道这背后没有更大的阴谋等着你往里跳?你现在去敲登闻鼓,除了把你自己和你陆家彻底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除了让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笑掉大牙,还能得到什么?”
“圈套,阴谋?”陆昭喃喃着,“那又如何?我爹和我哥他们等不了了,我等不了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那些畜生一起下地狱。”
“咽不下去也得咽。”沈砚厉喝一声:陆伯伯是大胤的北疆柱石,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只要陆家军还在北疆浴血奋战。那些魑魅魍魉就不敢真的把你陆家怎么样,他们怕边军哗变,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可一旦你敲了这登闻鼓,把一切都捅到明面上,闹到御前,那就是逼着所有人撕破脸,那就是断了你爹最后一点生机,那就是亲手把你陆家满门老小,还有那些追随你爹的忠勇将士,送上绝路,你懂不懂?”
“你想想你娘!想想陆家祠堂里那些牌位!想想那些还在北疆替你爹、替你哥守着国门的袍泽,你这一锤下去,敲碎的不是什么狗屁公道,是你陆家满门忠烈的最后一点指望,是你爹用命在给你争取的时间。”
“那我该怎么办?”陆昭抬起头,望向沈砚,“我爹生死未卜,我哥死不瞑目,这证据就在我手里,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吗?沈砚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活下去。”沈砚道:“像你爹和你哥那样活下去,守住陆家的门楣,守住边关的军心。这公道……”他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未必只有登闻鼓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