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从避暑山庄伴驾回来,己经是七月初六。
七月初七,陆昭那京郊小院。沈砚捏着白瓷酒盅,指节泛白,杯沿压着下唇,迟迟没饮,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对面陆小侯爷正眉飞色舞,“成了!真叫我寻摸着了。”陆昭猛地一拍石桌,眼珠子亮得灼人,“就离京城百十里地的邻县,当年跟着我大哥的亲兵,姓吴,吴老六。老天开眼,没死在北疆那鬼地方,前些年伤退回了老家。”
沈砚酒液在杯里晃了晃。“伤退?兵部册子上,你大哥那队,可是写明尽殁。”
“所以才说蹊跷。”陆昭灌了口酒,一抹嘴,酒渍沾湿了锦缎袖口,“定是有人捣鬼,那册子糊弄鬼呢,找到吴老六,当年谁在背后捅刀子,谁谎报军情,全他娘的能掀出来。给小爷等着。”
他越说越起劲,身子前倾,几乎要隔着桌子揪住沈砚的衣襟:“我盘算好了,过两日就溜出去,快马加鞭,神不知鬼不觉。你点子多,帮我想想,怎么避开我家老头子那些眼线,还有五城兵马司那帮巡街的狗……”
“胡闹!”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放下酒杯。“邻县?你可知邻县如今什么光景?南边大堤刚垮了一截,流民像蝗虫,早把那儿啃成了马蜂窝!饿红了眼的人,管你什么侯府公子、镇国公少爷?兵部若知道你私查旧档,还擅离京城去找阵亡之人,一个窥探军机居心叵测的帽子扣下来,你爹都保不住你的脑袋。陆家如今什么处境,还要我再提醒你?”
陆昭梗着脖子:“沈明修!少跟我掉书袋、讲大道理!前怕狼后怕虎,我大哥的冤屈就烂在土里?我看你是当官当得胆子都缩没了,怂包,没卵子的书生!”
“陆昭。”沈砚也动了真火,“你脑子里除了拳头和马鞭,还剩什么?遇事只会逞匹夫之勇,不是误事是什么?当年你大哥……”
“闭嘴,轮不到你说我大哥。”陆昭霍然起身,带翻了身下的圆凳,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他死死瞪着沈砚,“好,好得很。沈探花清高,沈大人金贵。我陆昭的事,不劳您费心,没你,小爷照样查,不靠你。”他抓起石桌上的酒壶,仰头就往嘴里灌,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淌湿了前襟。
小院死寂,只有酒液汩汩灌入喉咙的声音。那壶酒很快见了底,陆昭狠狠把空壶掼在地上,碎瓷西溅,转身就往屋里冲。
沈砚看着陆昭那背影,心头那点被莽夫激起的怒气,像被针戳破的皮球,嗤地一下泄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深深的无奈。“站住。”
陆昭脚步顿住,却没回头,肩膀绷得紧紧的。
“想送死,也挑个不那么蠢的法子。”沈砚走到他身后,“邻县水患,流民聚集,官府弹压不力,己成乱局。你这身行头进去,就是块肥肉。”
沈砚没看他,把圆凳扶起来。“要查,可以。”他抬起头,迎上陆昭复杂的视线,“但得听我的。”
“第一,你这身招摇过市的皮,得扒了。粗布短打,旧靴,脸上抹点锅灰,越不起眼越好。”
“第二,路线。官道不能走,全是流民和巡检。我知道一条早年贩私盐的野径,绕远,但人迹罕至,从西郊乱葬岗后头穿过去,得翻两座荒山。”
“第三,掩护。”沈砚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你府上那个长随阿福,他老娘是不是就在邻县隔壁的陈家集?放出风去,就说阿福老娘病重,你念旧,准他几天假回去探病。你,陆小侯爷,这几天就病了,贪凉吹了邪风,头疼脑热,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我每日路过,替你挡着。”
“你……”陆昭张了张嘴,“你怎知那条野路?还有阿福他娘……”
“读万卷书,也得知些行万里路的门道。”沈砚淡淡道,拿起桌上那杯一首没喝的酒,终于抿了一口,“至于阿福,他上个月托我帮他写过一封家书寄银子。陈家集离邻县不过三十里。”
“沈砚……”陆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别扭的歉意,“刚才我……”
“省省。”沈砚截断他的话,眼皮都没抬,“帮你,是怕你死在路上,陆家这根独苗再断了,你爹真得提刀来砍我。还有,”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陆昭脸上,带着审视,“吴老六这线索,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谁递到你眼前的?”
陆昭挠了挠头:“就……前几日在千金台手气背,输得精光,出来在巷口撞上个卖炊饼的老汉,饿得前胸贴后背,我看他可怜,把荷包里最后几块碎银子都给他了。老汉千恩万谢,说他是邻县逃难来的,闲聊时提了一嘴,说他们村去年收留了个北疆回来的瘸腿老军,姓吴,脾气怪得很,不跟人提当年事,就爱抱着把破刀在村口老槐树下发呆……”
“一个逃难的老汉,恰好知道邻县一个隐姓埋名老兵的底细?又恰好在你输光了钱的时候撞上你?”沈砚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陆昭,你不觉得……太巧了点?”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陆昭发热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你是说……”陆昭的声音沉了下去,“有人想引我出京?去邻县?”
“未必是针对你。”沈砚的目光投向院墙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或许,是想借你这把刀,搅动点什么。邻县现在是个火药桶,一点火星就能炸。你这身份进去,无论查到什么,或是死在里面,都足够掀起一场大风波。”
陆昭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大哥的死像根毒刺,扎在心底。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拔除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淬着毒,他也无法视而不见。
“就算是个套。”陆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也得钻进去看看,不弄个明白,我陆昭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沈砚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执拗火焰,知道再劝也是枉然。这头犟驴,认准了死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路线图我后日给你。”沈砚站起身,月白的袍子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残酒,“记住,你是阿福的表兄,进城卖山货的。多看,多听,少说,更别动手。找到人,问清楚,立刻回来!邻县那潭浑水,不是你能趟的。”
陆昭重重点头,方才的冲动被强行压下,沈砚不再多言,转身朝院门走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陆昭。”他的声音飘忽,“家里……最近周转有点紧。若方便,你那笔输掉的大钱……能否先挪些与我应个急?”这话说得极快,带着一种沈砚自己也厌恶的窘迫。
陆昭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一愣,随即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嗐,多大点事。不就是钱吗?包小爷身上,明儿就让人给你送……”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脸上瞬间精彩纷呈。他想起来了。就在昨天,在千金台,他输红眼了,把身上那块顶顶值钱的羊脂蟠龙玉佩,押给了楚王府那个笑面虎长史,那是他爹在他十六岁生辰时特意寻来的宝贝。现在那玉佩,恐怕正躺在楚王府的库房里落灰呢,他哪还有大钱给沈砚?
沈砚何等敏锐,陆昭这一卡壳,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嘲涌上心头。
“罢了。”沈砚抬步迈出院门,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门外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散在晚风里:“当我没说。你好自为之。”
院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他娘的!”陆昭低咒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