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连下了三日,天地间一片苍茫。西院的老槐树被压弯了枝桠,枝头的积雪偶尔簌簌落下,砸在窗台上,惊起一阵轻响。苏慕言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诗集,目光却落在窗外——那里的雪,白得晃眼,让他想起了江南的雪。
江南的雪总是来得温柔,像撒了一把碎盐,落在乌篷船的青瓦上,悄无声息地化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那时他总躺在药圃旁的暖阁里,听母亲读诗,看父亲在雪地里教兄长写字。药圃里的腊梅开得正好,甜香混着药香,漫过雕花的窗棂,是他记忆里最暖的味道。
“公子,该喝药了。”老李端着药碗进来,见他对着窗外发呆,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想江南了?”
苏慕言回过神,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拉回现实,他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觉得这雪,和江南的不一样。”
“那是自然。”老李收拾着案上的药渣,絮絮叨叨地说,“北境的雪能冻掉耳朵,哪比得上江南的雪软和?等开春了,咱们就回去,到时候让夫人给您炖冰糖雪梨,比这苦药好喝一百倍。”
提到母亲,苏慕言的手微微一颤,药汁溅在袖口上,留下一小片深褐色的痕迹。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母亲……怕是等不到开春了。”
老李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都沉默了。
离开苏州前夜,母亲隔着厚厚的屏风,给了他一个玉坠,说是能安神。那时她的咳嗽声己经很轻了,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父亲说,苏家这趟劫难,若能渡过去,他再亲自接他回家。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涌了进来。萧策站在门口,身上落着层薄雪,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看着屋里沉默的两人,眉头皱了皱:“怎么了?谁惹你们不高兴了?”
老李连忙摇头:“没、没有,将军您来了。”
萧策的目光落在苏慕言的袖口上,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又没好好喝药?”
“喝了。”苏慕言把药碗放在案上,声音有些低,“将军找我,有事?”
“断云谷的粮草备得差不多了,赵虎说你的信号弹还得再调试调试。”萧策走到炭盆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我来看看。”
苏慕言点点头,起身想去拿木鸢,却被萧策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雪地里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竟让苏慕言觉得有些安心。
“坐着吧,我自己看。”萧策拿起一只木鸢,仔细检查着翅膀上的机关,“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没有。”苏慕言轻声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萧策抬眸看他。少年的眼底蒙着一层水汽,像江南的烟雨,朦胧得让人看不透。他知道苏慕言有心事,却从不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像苏慕言这样从江南避祸而来的人。
可今天,他看着苏慕言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像有根细刺扎着,不深,却隐隐作痛。
“江南的事?”萧策状似随意地问,手指还在摆弄着木鸢的机关。
苏慕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想起我母亲了。她……很喜欢雪。”
江南的雪天,母亲总会在暖阁里摆上一盆炭火,给他煮桂花糖粥。粥香混着窗外的梅香,是他整个童年最暖的记忆。后来他病得重了,母亲就抱着他坐在窗边,看雪落在梅枝上,轻声说:“慕言,等你好了,娘带你去赏雪。”
可他的病总也不好,母亲的头发却渐渐白了。
“她……不在了?”萧策的声音放轻了些。
苏慕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角的红意越来越深。他别过头,看向窗外,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却再也带不来江南的暖意。
萧策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冒失。他不擅长安慰人,在沙场见惯了生死,早己学会把情绪藏在铁甲后面。可面对苏慕言这副模样,他那些坚硬的铠甲,忽然变得像纸糊的一样。
“我娘……也走得早。”萧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十岁那年,匈奴来犯,她为了护我,被流矢射中了。”
苏慕言惊讶地转过头。他从未听过萧策提起家人,总觉得像他这样的铁血将军,生来就该是无牵无挂的。
“她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着,守好这北境。”萧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眼神有些悠远,“我总觉得,她就在这风里看着我,要是我守不好,她会骂我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苏慕言却听出了里面的哽咽。原来再强悍的人,心里也藏着柔软的角落。
“将军……”苏慕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萧策回过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有些生硬的笑,“都过去了。人总得往前看,总想着旧事,日子没法过。”
他走到苏慕言面前,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给你的。”
苏慕言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麦芽糖,裹着芝麻,是江南的味道。他惊讶地抬头:“这是……”
“上次让军需官南下采买,特意让他带的。”萧策别过头,耳尖有些红,“看你总喝药,嘴里肯定发苦,这个能甜甜嘴。”
麦芽糖的甜香漫开来,混着屋里的药香,竟奇异地和谐。苏慕言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眼眶忽然一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很久没哭过了。从离开江南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可此刻,嘴里的甜味,萧策笨拙的关心,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剥开了他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的血肉。
“怎么哭了?”萧策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去给他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不、不好吃吗?那我让他们再换……”
“不是。”苏慕言摇着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很好吃,像我娘做的。”
萧策看着他哭得发红的眼睛,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这病秧子哭起来真难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护在怀里,不让他再受一点委屈。
“好吃就多吃点。”萧策拿起一块麦芽糖,递到他嘴边,“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苏慕言愣住了。萧策的指尖离他的嘴唇很近,带着点粗糙的触感,却异常温柔。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含住了那块麦芽糖。
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也蔓延到了心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发红。
过了好一会儿,苏慕言才止住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让将军见笑了。”
“谁爱笑你。”萧策哼了一声,却没起身离开,反而在他身边坐下,“江南……很好吗?”
“嗯。”苏慕言点头,声音还有些哑,“春天有桃花汛,夏天有荷花荡,秋天……”他顿了顿,“秋天有桂花香,满城都是甜的。”
萧策静静地听着,想象着江南的模样。那是个和北境完全不同的地方,温暖,,像苏慕言这个人一样,带着淡淡的甜味。
“等打完这仗,”萧策忽然说,“我陪你回江南看看。”
苏慕言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将军……”
“看什么看?”萧策别过头,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是说,等苏家的事了了,你总得回去看看。到时候……我可以护着你。”
他说得磕磕绊绊,却异常认真。苏慕言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他知道,萧策说的“护着他”,不是客套话。这个铁血将军,虽然嘴上总嫌弃他娇弱,却一次次在他危难时挺身而出,用他的方式,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好。”苏慕言轻轻说,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
萧策看着他的笑,心里忽然觉得,这北境的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那天下午,萧策没走。他就坐在苏慕言身边,看着他调试信号弹,听他讲江南的趣事。苏慕言说,江南的雨是斜着下的,能打湿美人的鬓角;说江南的船娘会唱好听的小调,歌声能顺着水流到很远的地方;说他家里的药圃里,种着一种叫“忘忧草”的花,开起来像小太阳。
萧策大多时候都在听,偶尔问一句“那草真能忘忧?”,惹得苏慕言笑个不停。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给屋里镀上了一层金边。药炉里的药香,麦芽糖的甜香,还有萧策身上淡淡的皮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苏慕言看着萧策认真听他说话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江南的旧事,虽然依旧会惹起新愁,却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或许,他真的可以像萧策说的那样,往前看。
雪还在下,可西院的小屋里,却暖意融融。江南的旧事像一场温柔的梦,偶尔会让人忧愁,可身边的铁甲和药香,却像一双坚实的手,牵着他,走向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夜深时,萧策起身离开。苏慕言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忽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等打完这仗,我陪你回江南看看。”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坠,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冰冷的玉坠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娘,”苏慕言轻声说,“等我回去,一定给您讲讲北境的雪,讲讲那个……会给我带麦芽糖的将军。”
风雪卷着他的声音,飘向遥远的江南。那里有他的牵挂,有他的愁绪,却也因为北境的这份温暖,多了一份回去的勇气和期盼。
江南的旧事未散,新的希望却己悄然滋生,像雪地里悄悄探出的草芽,在铁甲的守护下,等待着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