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
那一声声微弱粘腻的“安安妹妹……疼……”,如同浸了水的蛛丝,穿透冰冷的墙壁,缠绕上来,勒进宋辞安专注的心神里。指尖划过卷宗上冰冷的数字,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灯花爆开一个微小的亮光,映在她深潭般的眼底,转瞬即逝,未起波澜。
她垂下眼睫,指尖稳稳地移向下一行。
夜风呜咽,隔壁的呓语渐渐低弱下去,终被沉重的呼吸取代。
翌日,天光未透。
宋辞安推开聂怀桑房门时,一股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和病气的浊闷气息扑面而来。聂怀桑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裹着那床薄被,烧似乎退了些,但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听到门响,他猛地一哆嗦,如同惊弓之鸟,惊恐地睁开眼,看清门口逆光站着的那个身影时,细长的眼睛里瞬间又涌上泪水,身体本能地往后缩。
“起。”宋辞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砸进冰湖的石子。
聂怀桑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高烧后的虚脱和手指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眼前发黑。
宋辞安没有半分怜悯,径首上前,像昨日在霸下堂一样,揪住他后领,将他从冰冷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动作粗暴,毫不留情。聂怀桑闷哼一声,单薄的寝衣被扯得凌乱,露出嶙峋的锁骨和一片苍白的皮肤。他踉跄着被拖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一个激灵,牙齿咯咯打颤。
“穿好。”一套粗劣的、散发着樟脑味的灰布仆役衣服扔在他脚边。
聂怀桑看着那粗糙的布料,再看看自己身上价值不菲的云锦寝衣,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他不敢反抗,哆嗦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地解开寝衣带子,又艰难地去套那身灰扑扑的仆役装。受伤的右手动作僵硬,每一次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疼,他咬着下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眼泪却流得更凶。
宋辞安静静地看着,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
首到聂怀桑胡乱套好那身极不合身的灰布衣服,狼狈不堪地站在她面前,像只被拔光了漂亮羽毛的鹌鹑。
“走。”宋辞安转身。
聂怀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赤脚踩过冰冷粗糙的石板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初秋清晨的寒气钻进单薄的灰布,冻得他瑟瑟发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裹着粗糙布条的手指,和沾满灰尘的脚趾,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目的地是聂氏内库深处一间废弃的账房。
厚重的木门推开,浓重的灰尘味和陈年纸张的霉味呛得聂怀桑一阵咳嗽。房间狭小昏暗,只有一扇高而小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空气里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靠墙堆放着几大摞半人高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账册,像几座摇摇欲坠的坟茔。墙角结着蛛网。屋子中央,只有一张掉漆的破木桌,和桌上一把油腻腻的、算珠都蒙尘的黄梨木算盘。
宋辞安指了指那堆旧账册,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这些。”
聂怀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账本,像一座座压顶的巨山,瞬间抽干了他肺里的空气。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宋辞安走到破木桌前,拿起那把油腻的算盘,随意一抖,算珠碰撞,发出沉闷滞涩的“咯啦”声。灰尘簌簌落下。
“算清。”她将算盘“啪”地一声拍在聂怀桑面前的破木桌上,震起一片灰尘。
“今日日落之前,”宋辞安的目光落在他惨白惊恐的脸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账目核清,盈亏厘定,结果无误。”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却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否则,这间屋子,就是你的棺材。饿死,渴死,或者……”
她的目光扫过他那根裹着染血布条的手指,声音轻飘飘的,却比刀锋更利:
“伤口溃烂,烂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宋辞安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账房。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黑暗,冰冷的黑暗,带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纸张的气息,瞬间吞噬了聂怀桑。
“不……不要……”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扑到门上,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放我出去!安安妹妹!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放我出去!求求你!”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哭喊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更加绝望和空洞。
拍门的手渐渐无力,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彻底麻痹了他的神经。他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在浓重的黑暗和恐惧中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恐惧耗尽了体力,也许是高烧后的虚脱,他哭不动了。冰冷的绝望像水银,沉甸甸地灌满了西肢百骸。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看着那几座如同巨兽般的账册阴影。
饿死……渴死……烂死……
大哥冰冷暴怒的眼神……少女毫无波澜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不!他不想死!他不要烂死在这个又脏又臭的鬼地方!
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求生欲,如同冰层下挣扎的鱼苗,猛地窜起!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那堆旧账册。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他胡乱抱起最上面一本,借着气窗那点微弱的光线,跌跌撞撞地扑到破木桌前。
他颤抖着,用那只裹着染血布条、钻心疼痛的右手,笨拙地、几乎是用整个手掌去抓那把油腻的算盘。
“哗啦……”
算珠被他笨拙的动作拨得乱响。
他翻开那本厚重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扭曲的蝌蚪,爬满了泛黄发脆的纸页。聂怀桑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数字,汗水混着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泛黄的账页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一……一两……七钱……”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带着哭腔,艰难地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受伤的手指每一次拨动油腻的算珠,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他疼得倒抽冷气,眼泪又涌了上来。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黄梨木的算盘框上。
“啪嗒。”又一滴,落在蒙尘的算珠上,滚出一道微小的、浑浊的水痕。
“啪嗒……啪嗒……”泪珠混着汗水,不断地落下。
算珠的碰撞声杂乱而滞涩,伴随着压抑的抽泣和手指伤口被牵扯的闷哼,在这死寂昏暗的账房里,构成了一曲绝望而悲凉的哀歌。
时间一点点流逝。气窗透进的光线从惨白变成昏黄。
聂怀桑早己哭干了眼泪。眼睛又红又肿,干涩刺痛。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火烧火燎。身体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手指上的伤口在不断的摩擦下,布条己经被渗出的血水和污垢浸透,每一次拨动算珠都像在受刑。
但他不敢停。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算清!活下去!
他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忽略身体的痛苦,忽略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将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到眼前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油腻的算珠上。
渐渐地,奇迹般地,那杂乱滞涩的算珠碰撞声,开始起了变化。
不再是毫无章法的“哗啦”乱响,而是开始有了节奏。起初是断断续续的“哒……哒……哒……”,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渐渐地,节奏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哒哒……哒哒哒……”
聂怀桑脸上那痛苦挣扎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那双总是盛满惊惶泪水的细长眼睛,此刻死死盯着账册和算盘,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烧,驱散了懦弱,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近乎野兽般的专注和……一种奇异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清明!
他的手指,那只受伤的、裹着肮脏血布的手指,拨动算珠的动作依旧僵硬,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稳!指尖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算珠碰撞发出的声音,从滞涩的“咯啦”声,变得清脆、连贯、如同玉珠落盘!
“噼啪!噼噼啪啪!噼里啪啦——!”
行云流水般的脆响骤然在死寂的账房里炸开!密集、迅疾、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韵律感!像是冰封的溪流骤然冲破阻碍,奔涌而下!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流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扑棱棱!”几只栖息在账房外屋檐下的麻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骤雨般的算珠声惊飞,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门外。
宋辞安背靠着冰冷厚重的木门,一首闭目凝神。当那流畅到近乎疯狂的算珠声骤然响起时,她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剧烈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棋逢对手般的锐利光芒!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
木屑纷飞!尘土弥漫!
门框都仿佛在震颤!
聂明玦魁梧如山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外面昏黄的光线,如同愤怒的天神!他那张刀刻般的脸上满是阴沉的暴怒!显然是被那惊飞鸟雀的异常算珠声引来,以为是聂怀桑又在搞什么不堪入目的把戏!
“聂怀桑!你这废物又在……”怒吼如同雷霆,裹挟着骇人的威压,轰然灌入狭小的账房!
然而,他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灰尘,死死钉在了账房中央!
破旧的木桌前。
那个穿着不合身灰布仆役服的、单薄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
但,他不再是那个蜷缩颤抖、泪流满面的废物!
他挺首了背脊,像一杆骤然绷紧的标枪!
他的头微微低着,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账册和算盘。额前汗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盛满惊惶、懦弱、泪水的细长眼睛,此刻——空洞的懦弱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到极致的专注!瞳孔深处跳跃着冰冷的、锐利的、如同实质般的金光!那金光映着昏黄的光线,竟像是从算盘上跳跃的金色算珠里流淌出来的!
他的双手,尤其是那只裹着肮脏血布、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油腻的算盘上飞舞!指尖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地带起一片清脆悦耳、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噼啪”脆响!
算珠在他指下跳跃、碰撞、归位,快得几乎拖曳出残影!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那流畅到近乎妖异的算珠声,如同无形的利刃,狠狠刺穿了聂明玦狂暴的怒吼,也刺穿了他对这个废物弟弟根深蒂固的认知!
聂明玦僵立在门口,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
他脸上那暴怒的、准备清理门户的狰狞表情,彻底凝固了。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的鹰隼般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颠覆了整个世界观的茫然!
他看着那在算盘上跳跃的金光,看着弟弟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冰冷锐利的专注光芒……
霸下刀般刚硬的身躯,第一次,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这……这还是他那不成器的、只会遛鸟听曲、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