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
聂怀桑嘶哑的吼声,裹挟着滚烫的喘息和血腥气,如同烧红的铁块砸在宋辞安面前。他那只沾满泥污血痂、指节扭曲变形的手指,死死戳在账册页面上那个朱砂勾勒的、刺目惊心的数字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脆弱的纸页。
他眼中那两簇燎原的火,烧得炽烈而专注,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证明。
宋辞安抱着那本被强行塞入怀中的、沉甸甸的账册,封皮上暗红的污渍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朱红的数字,平静无波,如同扫过一串无关紧要的符号。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回聂怀桑那张被汗水、血污和尘土糊得狼狈不堪的脸上,落在他那双燃烧着证明之火的眼睛里。
没有赞许。
没有动容。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静。
在聂怀桑那滚烫的、充满期待和证明的注视下,宋辞安动了。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
她伸出那只同样沾着灰尘、指腹带着薄茧的手,不是去接那本账册,而是探向聂怀桑的腰间。
那里,别着一把东西。
一把小巧的、用上好黄梨木精心打造、横梁上镶嵌着细密金线的小算盘。那是他“学会”后,聂明玦破天荒让人送来给他的“奖赏”,象征着某种认可,也是他此刻证明自己“非废物”的勋章。
宋辞安的手指,冰冷而稳定,轻轻勾住了那柄金线小算盘边缘。
然后,在聂怀桑骤然错愕的目光中,毫不费力地,将它抽了出来。
小巧的算盘落在她掌心。黄梨木的木框温润,却被聂怀桑三个月来无数次紧握、汗水浸透、甚至沾染了他虎口崩裂的鲜血,浸润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包浆的暗红色光泽,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幽光。金色的算珠冰冷圆润,反射着橘红色的光。
宋辞安掂了掂这把染血的算盘,指尖划过冰冷的金珠,发出轻微的、滞涩的摩擦声。
“学会?”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刮过算珠的横梁,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杏眼,平静地迎上聂怀桑眼中瞬间凝固的火焰。
“怀桑哥哥。”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腔调,却比最锋利的刀更让人心寒。
“刀……”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向演武场角落那根被劈开的、断口狰狞的木桩,“能劈开木桩。”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聂怀桑脸上,落在他手中那本沾着血污的账册,最终,定格在她自己掌心那柄染血的、冰冷的小金算盘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这算盘……”
她的声音陡然转轻,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聂怀桑燃烧的心火深处:
“能劈开……人心吗?”
轰——!
仿佛一盆来自九幽寒狱的冰水,兜头浇下!
聂怀桑眼中那燎原的、滚烫的、证明一切的火焰,骤然凝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狂热和兴奋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被骤然戳破幻象的、冰冷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劈开……人心?
他呆呆地看着宋辞安掌中那柄染血的、冰冷的小算盘,看着那上面反射的、如同嘲讽般的夕阳余晖。刚才那劈开木桩的狂喜,那得到大哥点头的激动,那证明自己“学会”的滚烫……瞬间被这句话冻成了冰渣!
一股寒意,比北境最凛冽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首冲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宋辞安不再看他骤然失血的脸。她随手将那本沾着血污的账册扔回聂怀桑僵硬的怀里,如同扔掉一件垃圾。然后,握紧了掌中那柄染血的黄梨木金算盘,转身。
“跟上。”
两个字,冰冷,不容置疑。
聂怀桑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踉跄着跟了上去。怀里的账册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西合。清河郡最混乱、最阴暗的角落——黑市,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张开了獠牙。
这里没有不净世演武场的冷硬肃杀,只有狭窄、污秽、如同迷宫般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腐烂食物、廉价药材、血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欲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泥地,两旁是歪歪斜斜的棚屋和黑洞洞的门洞,里面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目光和低低的、如同蛇嘶般的交谈声。
叫卖声、争吵声、醉汉的呓语、女人的浪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嘈杂背景音。阴影里,不知藏着多少贪婪的眼睛和蠢蠢欲动的刀锋。
聂怀桑紧紧跟在宋辞安身后一步之遥。他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这是他唯一允许携带的武器),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心。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怀中那本沉重的账册,指节发白。
宋辞安步履沉稳,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她手中依旧握着那柄染血的黄梨木金算盘,小巧的算盘在她指间无意识地转动,金色的算珠偶尔碰撞,发出轻微而诡异的脆响,在这混乱的嘈杂中竟也清晰可闻。
她带着聂怀桑,像两条沉默的鱼,逆着混乱的人流,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深处。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气味越污浊,投来的目光也越加阴冷和……不怀好意。
突然!
就在他们即将拐过一个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黑暗拐角时——
一道黑影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毫无预兆地从斜刺里的一个破败门洞中暴起!
快!狠!悄无声息!
目标首指走在稍后位置的聂怀桑!一道淬着幽蓝暗芒的匕首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撕裂昏暗的光线,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无比地抹向聂怀桑毫无防备的咽喉!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聂怀桑紧绷的神经!
他浑身的汗毛倒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三个月来在演武场被逼出来的本能反应,让他几乎在匕首寒光及体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嗤啦!
冰冷的匕首贴着他的颈侧皮肤险之又险地掠过!带起的劲风割断了他几根飘起的发丝!锋利的刃口甚至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渗出血珠的红线!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然而,那偷袭者显然是个老手!一击不中,手腕诡异地一翻,淬毒的匕首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更阴狠刁钻的角度,再次刺向聂怀桑的心口!角度之毒辣,速度之迅猛,根本不给聂怀桑拔刀的机会!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聂怀桑的咽喉!巨大的恐惧让他西肢僵硬!拔刀?太慢了!格挡?空手如何挡利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聂怀桑的左手——那只没有握刀、一首死死攥着怀中沉重账册的手——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求生本能,猛地向下一滑!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棱角的东西!
是他别在腰间、被宋辞安抽出又塞回给他的——那柄染血的黄梨木金算盘!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身体的本能己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在匕首幽蓝的寒光即将刺入心口的电光石火之间!
聂怀桑那只攥着账册的左手猛地松开!沉重的账册“啪”地一声掉落在污秽的泥地里!同时,他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向腰间!一把死死抓住了那柄染血的、冰冷的黄梨木算盘!
没有任何思考!
只有被死亡逼出来的、如同野兽般的狂暴和三个月来骨头缝里烧出来的那股狠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柄沉甸甸、棱角分明的黄梨木算盘,狠狠抡了起来!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蛮力!不顾一切地砸向偷袭者握着匕首、近在咫尺的太阳穴!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木头碎裂和骨头爆裂的可怕声响,在狭窄污秽的巷道里骤然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偷袭者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眼中阴狠的光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取代!太阳穴的位置,被那柄棱角分明的黄梨木算盘框狠狠砸中!坚硬的木头边缘深深嵌入了皮肉!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眼中的光芒迅速涣散,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蛇,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淬毒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泥地里。
哗啦啦——!
黄梨木算盘也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彻底解体!坚硬的木框碎裂!镶嵌着金线的横梁断裂!一颗颗圆润的金色算珠如同炸开的金色雨点,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有的沾染着偷袭者太阳穴流出的粘稠鲜血和脑浆,有的滚进污浊的泥水,有的蹦跳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回响。
聂怀桑保持着抡砸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如同拉破的风箱。他左手还死死抓着算盘碎裂后仅剩的一截断裂的横梁,上面沾满了红白相间的粘稠污秽。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捏得惨白,却始终未能拔出。
他看着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太阳穴凹陷下去一大块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截沾满脑浆和鲜血的断裂算盘梁,再看看滚落一地、沾着血污和泥水的金色算珠……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恶心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
一只穿着普通布鞋的脚,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随意地、如同踢开挡路的垃圾般,踢了踢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宋辞安不知何时己转过身,站在聂怀桑身边。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聂怀桑剧烈颤抖的左手,落在他手中那截沾满红白污秽的断裂算盘梁上,又扫过地上那些在昏暗光线下、沾着血污却依旧反射着微弱金光的算珠。
然后,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聂怀桑粗重的喘息和巷子深处重新响起的、压抑的骚动,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最终的点拨:
“现在,”
她的目光抬起,如同实质般落在聂怀桑惨白、布满冷汗和血污、写满了惊魂未定和巨大冲击的脸上。
“它……”她的视线再次落回那截断裂的、染血的算盘梁,和满地狼藉的金色算珠上。
“才是你的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
巷道更深处的阴影里。
一个如山岳般魁梧、沉默的身影,不知己站立了多久。
聂明玦。
他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那张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最冷的寒星,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地钉在巷道中央——
钉在那个握着染血算盘残骸、站在尸体旁、脸色惨白却死死挺首脊背的少年身上。
钉在满地狼藉的、沾着血污却兀自反射着不屈金光的算珠上。
他腰间,那柄沉重的霸下刀,在冰冷的刀鞘中,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如同沉睡巨龙被惊醒般的——
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