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特里奇的远郊,初春时节,午后放晴的阳光虽然不甚毒辣但也有些灼人,只有微风还在提醒着众人,这里依然是荒无人烟的寒冷北国地界。娅瑟坐在树荫之下翻看着自己在熬制魔药时整理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笔记,阿雪则靠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大口大口的啃着一个有些发青的苹果。
“你好像今天一直在喝丽诺尔喝剩下的魔药。”
“测试药性,看看这东西对身为萨尔丁的我有什么影响,”娅瑟拿笔在上面圈了一些新的注释,头也不抬的答道,“我已经对斯托利亚魔法有了一定的概念,只是魔药对我来说依然新鲜。”
“对了,之前好像一直急匆匆的,虽然你跟我大概讲了一次,我到现在都没搞懂丽诺尔身上究竟发生了啥。”阿雪啃完最后一口,乐呵呵的把没剩多少的苹果蒂随手撇开。
“她迷失域里遭遇了太多的折磨,侥幸离开的丽诺尔的认知体和灵魂体并未统一,进入了一种出于自我保护原则下的对现实的应激状态,引发了连带着自我否定和自我逃避式的人格解离……”
“停停,我斯托利亚语没那么好,里面好多词我听都没听过。”阿雪赶紧摆手道。
娅瑟又做了几个脚注,叹了口气:“用你能听懂的话说,简而言之,在迷失域的她已经彻底被自己的噩梦折磨疯了,她的人格和记忆,整个认知体都已经破碎打乱成了全是结节的毛线团,毛线团的一段在现实世界的肉体里,而另一端却依然深陷在【午夜雾梦】开启的梦境世界。”
“这下大概听懂了。”
“特雷多记录的这份魔药能够自认知体层面上造成影响,在它的辅助下,丽诺尔的记忆和人格得以重建——毛线团被理顺,与梦境世界的联系也随之切断,丽诺尔在现实世界里表现的混乱也得以停止,所以,这就是我感叹斯托利亚魔药的原因……明明是物质世界的东西,却能在无法触及的精神层面上造成影响。”
“嗯……”阿雪装模做样的捏了捏下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丽诺尔的意志已经死过了一次,然后又重新捏好了,那现在的丽诺尔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丽诺尔吗?”
“有不是的可能。”想都没想,娅瑟直接说道。
“哈!?”
“你有感觉到她的异常吗?”
“倒也没有,”阿雪继续捏着下巴回想,“她和我记忆里的完全没区别,只是就像李燊冬说的……好像稍微有些不一样了,但是我也说不出来。”
“那至少她还是丽诺尔,”娅瑟深吸了一口气,“自那天之后我就在思考,为什么丽诺尔会直接坠入迷失域,而不是从梦境世界的最表层缓缓坠入深层。”
“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嘛……从南罗斯林开始经历了这么多,蚀刻仪式还落在了头上,家人也没有了,最杀人诛心的是泪之国那次还让她看到了家人死后的样子,又面对了可能是复仇对象的一位根本无法战胜的冠冕大骑士,我要是有她一半的经历也得跟她一样,有这么多心理创伤,会直接坠入迷失域的噩梦也不奇怪。”
“你是不是被克林特打到头了?”娅瑟昂起头,盯着阿雪看。
“嗯?为啥这么说?”
“这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我以为你的脑子被克林特打开窍了,或者肿块增生成了大脑的一部分什么的……”
“诶,你居然会开玩笑了!”
被娅瑟用冷笑话讽刺的阿雪没有一点生气,反而呵呵的笑了起来,她伸手拂了拂娅瑟因为昂头而向后披散的黑色刘海,惹的娅瑟向她翻了个白眼。
“你说的很好,但这不是原因,丽诺尔是有精神分裂,或者双重人格的表现,但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在她的梦境里见到的事情,我发觉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相关的的躁郁症状往往会伴随着她身上第二个蚀刻的失控,你还记得她说能看见一个自称‘丽诺尔’的红色幻影吗?”
“记得,那个管她叫贝雅特莉齐的人,我觉得她只是丽诺尔精神分裂的幻想,不过这个名字贝雅特莉齐我还在哪里听过来着……?”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直到我见到了她,在梦境世界的迷失域里。”
娅瑟捏了捏自己的发梢,阿雪快速的皱了一下眉头,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睁大了一些。
“一个认知体只会有一个在梦境,哪怕是彻底分裂成两个人的双重人格也是,但丽诺尔,她的梦境非常奇怪,自称‘丽诺尔’的人有着自己的梦境化身,她的自我过于旺盛和膨胀,甚至改变了梦境的模样,将丽诺尔的脆弱的认知体困在其中不断地进行折磨,甚至差点阻拦了我和二阶堂野的离开……要知道,二阶堂野的蚀刻可是有着穿行于梦境世界的最高权限。”
“所以你的意思是,自称丽诺尔的人是真实的,就像住在刀里的李燊冬一样住在她的体内,在丽诺尔的认知体,哎呀,就叫情感好了,陷入异常脆弱和激动的状态时,另一个丽诺尔就会趁机出现,在我们看来就像精神分裂发作开始发癫一样。”
“这只是我未经验证不切实际的猜想,我可以确定的是,但丽诺尔身上的谜团绝不是在这场旅行开始之后才开始显现,而是自我们不知道的更久远之前,从她刚从梦境世界离开之后的不着边际的话语就能看出来,她的童年和在南罗斯林的日子绝对不会像她亲口陈述的一样那么平静,只是她彻底不记得了,不知道这是选择性的遗忘,抑或是人为的干预。”
沉默了一会儿,阿雪开口说道:“我是无法背负着自己从未只晓的秘密忍气吞声活一辈子的人,但我觉得这些事情还是要遵从丽诺尔的意愿,如果她想追寻这些东西的谜底的话”
“她一定会自己也会考虑这个问题的,我甚至觉得,丽诺尔在森特里奇的遭遇不是一件坏事,记忆被打乱破碎,然后再度重建,或许有一些埋葬在梦境世界里她已经遗忘的记忆会涌现出来,成为解开她身上谜团的线索。”
娅瑟默默的合上笔记向前方看去,微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在地毯版厚实的草原上翻起层层绿浪。距离她和阿雪的远处,丽诺尔和满脸疲惫的二阶堂野相距数米而立。李燊冬正缠着二阶堂野絮叨着什么,从这个小刀匠的表情来看,一定是这位界明匠人又提出了什么奇怪的要求。
“再借我一下身体嘛,好不好嘛,我保证这次之后让你好好的休息几天,师傅怎么会不心疼你,师傅最心疼我们家小野了对不对,所以就让我借一下嘛,就一下……”
二阶堂野终于知道那种在抵达旅店的时候萦绕的不安感究竟是什么了,准确来说,从李燊冬兴奋的说要和丽诺尔试刀开始她就已经预料到事情的发展。满头脏兮兮头发的她黑着脸,扭着头躲避着李燊冬不断扑上来的方向,她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攥紧了,手指关节的酸痛随着力道越来越大而愈发明显。
冬之锋斜着插在丽诺尔身边的土里,她双手捧着这把焕然一新的黑色雨伞仔细地端详着,那些镶嵌着微蓝色冰晶细线的镂空部分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就算是没有解放蚀刻,没有任何自源魔力的注入,这把伞骨晶莹剔透的施法媒介,抑或是丽诺尔的佩剑也同样散发着微弱的寒气。
她挥动了一下杰芙琳,老旧的黑木手柄是结构上唯一没有改变的部分,上面已经几乎磨损到看不清的签名依然在那。这把伞变轻了,丽诺尔对自己道,倒也不是变轻了,而是完全变成了她肢体的延申,一种亲切的感觉在伞身中回荡着,通过手柄流向了丽诺尔的身体,也牵动着她的思绪。
丽诺尔眨了眨眼睛,她的视线离开杰芙琳看向了二阶堂野,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了师徒二人的谈话。
“真的?”
“真的!最后一次!我保证!”
“你保证我不会在醒过来的时候累到昏过去?”
“我保证!”
“真拿你没办法啊师傅,”二阶堂野叹了口气,“那你来吧。”
“来咯!”
二阶堂野脸颊上【午夜雾梦】的蚀刻显现,在丽诺尔的感官中,数只半透明的粉蝶自二阶堂野的身上飞出,翅膀振动之间,现实与梦境的世界连接被再度建立,淡粉色的鳞粉纷纷落下,这便是这枚蚀刻主宰的领域——蚀刻场。
与最初从未走出自己的梦境,因恐惧而导致【午夜雾梦】暴走的二阶堂野不同,在进入梦境世界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展开的蚀刻场做出了约束,那些振翅的蝴蝶仅在她的身边飞翔,仅有她一人入梦。
二阶堂野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的气场,像极了站在山崩和海啸之前,巨大的碎石和翻腾的浪花已经几乎触碰到了鼻尖,但这副景象却在一瞬之间停止的极致克制和厚重。
“拿出你的全力,向我展现清醒的你的极限,我必须知道,我能否把我锻造的兵刃交给你。”
李燊冬的声音响起,她放松的眼神苍凉又随意,五尺长的绯夜景切已自腰间取下轻轻的握在左手手中,大拇指轻轻的推着刀镡,淡粉色的刀身散发着清明的光,这把还远未称上界明刀的明一长刀,与在二阶堂野手中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丽诺尔没有被这股磅礴的气势压倒,自凛冬学院之后再也没有环绕周身运转的自源魔力流过身体的每一个血管,她的心跳速度不快,但自源魔力已经在一念之间完成了周转,如同杰芙琳传达给自己感觉一样通过手柄附上了黑伞。
蚀刻解放,【凝霜踏雪】。
杰芙琳的伞布迅速缠绕收束,一层薄霜在伞身结出,冰晶生长向两侧拓展成剑刃的形状。插在泥土里的冬之锋铿的一声自拔出,受到了感召一般悬浮到了丽诺尔的面前。丽诺尔挽了个剑花,霜之刃没入冬之锋中。
由指引亡者泅渡悼亡之海前往彼岸的灯塔在风雪和眼泪的见证下铸成的奇迹武装之上,狼,鹿与玫瑰的花纹自中间亮起向两端传递,但在丽诺尔手中,这柄如同铁块一样的细长大剑轻若无物,她的膝盖微微弯曲,正当娅瑟和阿雪都以为她在进行那套名为霜狼獠牙的非人大骑士技艺的构筑时,她的动作却产生了变化。
她右手手肘抬起,大剑横在面前,手臂与剑身平齐,冬之锋上的寒光映在她的眼中星星点点,她的腰背笔直的挺着,左脚尖则如执行舞步一般自前方画了个半圆来到了身后,她就保持着这种近乎对自己的舞伴发起邀请的优雅姿势,将自己的杀意全部收敛了起来,缓缓向李燊冬屈膝行礼。
李燊冬没有说话,但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漏出了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嗯?我好像没见过丽诺尔用过这个起手式。”阿雪背靠着树干手搭凉棚放在额前道。
“迎宾架势,丽诺尔的父亲教过的,名叫苍银剑舞的大骑士技艺,好像是主打不同的架势构筑来灵活迎战,但是她只会这一招。”
更早些便和丽诺尔相识,见过她在掌握霜狼獠牙之前的娅瑟开口说道,但是她马上偏了偏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又不全是,和我见过的区别很大。”
阳光依然炽烈,天空无云而晴朗,微风中的寒意也稍稍少了几分,不知是受【凝霜踏雪】还是冬之锋中蕴含的奇迹之力影响,一朵雪花自丽诺尔上方飘下,落在了冬之锋的剑尖之上。丽诺尔脸色认真,她注视着那枚雪花在剑剑慢慢的融化,与剑上的冰壳融为一体:
“大骑士技艺,冬庭白玫。”
“——霜华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