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
或许是因为坩埚里熬制的草药的气味,或许是娅瑟身上带着的墨水的味道,也可能是这镇子养伤加登山的疲累,她抱着娅瑟,沉沉的睡了过去,从离开明一开始,她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这么沉的觉,连一丝梦境的记忆都不曾留下。
“娅瑟……娅瑟?”
“醒了,”娅瑟的声音从有些距离的地方传来,“来帮我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阿雪打了个哈欠,拍了拍额头,睁开了眼睛。
房间已经被收拾的一尘不染,原本散落在地上的书籍都被规矩的码在了桌子上,那些切割之后的碎叶和草根和满房间的灰尘一起已消失不见,那口被熏黑的坩埚倒着放在桌面上,上面的炉灰也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娅瑟推了推眼镜,她翻了几页手中被重新装订好的笔记,轻轻的搭在了一摞一摞的书本上。之前她脸上的那副疲惫感已经一扫而空,熔金色的火焰瞳孔深处再次流动了起来,她已经好好的洗刷了一番,换了一身崭新的裙子。
“我睡了……多久?”阿雪再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已经是晚上了,你睡了,”娅瑟把书布带扎了起来,“十个半小时。”
“嘿嘿,”阿雪抹了抹鬓角说,“你也睡得很香嘛,沾着床就倒了……不过我记得你们萨尔丁,好像不需要睡觉来着?”
“的确不需要,我只是和你躺了一会儿,在等待草药的时候放空了一下思想,”娅瑟把分类扎好的书放到一边,“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低等生物进行的休息行为,对吾等萨尔丁也稍稍有效。”
“等等……十个半小时!?”
“嗯。”
阿雪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她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瞪大了眼睛,再次审视了一下干净的房间和整洁的行李之后,拍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让自己再清醒些。
“小丽呢?!小丽是不是好了!”
“是,”娅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点了一下头,“你带回来的明夜花货真价实,在几个小时前就醒了,现在在三楼的阳台上吹夜风,你要是想见她,就上楼去吧。”
阿雪长呼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夺门而出去见丽诺尔,而是若有所思的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你确定回来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另一个疯疯癫癫的丽诺尔。”
“确定,”娅瑟非常非常罕见的嘴角稍微上扬了一点点,似乎是在模仿人类的微笑,但不知道她是单纯的模仿,还是内心真的有喜悦的感情,“是你认识的那个丽诺尔,只是连续睡了十几天,突然自梦中醒过来,她现在对外界的反应有些迟钝,但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就会恢复,等到杰芙琳修好,我们就可以离开森特里奇了。”
听闻此言的阿雪兴奋的捏了捏自己的左手,呜呼一声大笑了出来,似有千钧的压力自身上卸下。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去,但被娅瑟叫了下来。
“干嘛?”阿雪扭头道,脸上喜悦的表情还没散。
“没什么,”娅瑟把打包好的书放进行李箱里,“只是……辛苦了。”
没等娅瑟的夸奖的余音落下,阿雪便已经小跑着上了楼梯,只剩下三人的旅店里回荡着她脚步咚咚咚的声音。阿雪停在了阳台的门前,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马上就要面见那个朝思暮想的,她想要保护的人之前,她的期待居然变成了难以言喻的紧张。
她再次深深呼吸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崭新的夜色再次洒在了森特里奇这座辽阔草原的孤独小镇上,洒在了被水淋过不再泥泞的街道,洒在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馆台阶,也洒在了旅店顶楼的小小天台上。深蓝的穹宇中繁星点点,孤寂的月亮悬于高空,那场一个多月之前的骤星雨唱起的星之歌仿佛将天空涤荡。凛冽的北风在许珀里翁山的缝隙之间支离破碎,被日光施舍的大地余温灼伤,丝丝缕缕拂过草原带来了春日将尽的信号,擦过了在庭院里散步的行人肩头,那里午后的烤面包与茶早已冷掉,玫瑰花也已凋落。这缕因远行了千万里而衰弱的风吹起了阳台上站立之人的白金色发梢,带着已不可闻的血腥余味继续向南飘荡。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嘴,?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徘徊在快要干涸的水坑上;?让跌下烟囱的烟灰落上它的背,?它溜下台阶,忽地纵身跳跃,?看到这是一个温柔的三月的夜,?于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来安睡……”
那位身着白色吊带裙,有着白金色头发的瘦小少女的嘴唇轻启,用呢喃一般的音调轻轻念诵着一首充满象征意味的长诗。阿雪没有打扰她,也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她只是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她的身边,将手搭载了阳台的栏杆上。
“我找到这首诗的时候,应该只有六岁,”她说,“汉弗雷斯宅邸的藏书库不大,爸爸和妈妈都有阅读的习惯,那里面收藏的不是古旧的年鉴和历史,而是从烙印大陆来的乐谱和诗集。”
她将两只手臂叠在一起放在栏杆上,把下巴靠了上去。
“从我开始学说话的时候,这些诗集就一直陪着我,每个下午茶,每次爸爸教我练剑的休息时间,还有我第一次离开家,去艾伯斯学院上学的时候,这些很难看出来喜怒哀乐的文字就一直在我的身边……但是只有这首诗,是我最无法忘记的一首。”
“唔……听不懂。”阿雪低头摸了摸眉毛说。
“哈哈,”丽诺尔稍微有些憔悴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其实我也听不太懂,但是那些意象和精巧的文字……哪怕是听不懂,这些锋利而柔软的句子都足以让我的思绪震颤。”
她慢慢的转了过来,轻轻的踮起脚来,抱住了阿雪的身体,她轻抚着阿雪右边的肩头,缓缓地叹了口气。
“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你了……阿雪,”她的脸颊向阿雪胸口更贴了几分,语气里也带着难以化解的歉意,“对不起。”
“嗨,这才几天啊,咱们总共来到这镇子里没几天,先是……”
话说了一半,阿雪刚准备以开玩笑的方式告诉丽诺尔自己在森特里奇遇到的所有的事情,从和克林特的决斗,到与李燊冬和二阶堂师徒的和解与上山寻药,她本想将自己的遭遇全部讲给丽诺尔听,但话到嘴边却噎住了,她无言的抚摸着丽诺尔的脸颊,将她的抱的更紧了些。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这一刻无声的温存。
“娅瑟跟我说了几句概况,你的右手,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没办法了,它是被克林特整个抹掉的,”阿雪拥抱着丽诺尔摇了摇头说,“不过也没关系,娅瑟帮我做了左手的训练,李燊冬也是,至于克林特……他已经死了,很奇怪,甚至,到现在,我都对这个德洛斯的老东西恨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感觉,我和他的那场决斗,他就是来寻思的,就好像是在生命的尽头为了给我上一堂很重要的课一般。”
南明汐的样貌在阿雪的心底一闪而过,但再也没有半分阵痛残留了,因为阿雪清楚的知道,自己怀里的人,才是自己应该真正守护的宝物。
“对不起……我……”丽诺尔抽了抽鼻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
“咱俩这关系,有啥好不好弥补的,”阿雪嘿嘿的笑出了声,“哥们可不是什么少了只手就啥也干不了的废物,哥们现在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不过,你要是要真想弥补我什么的话,倒也有个说法。”
“嗯……”
“第一,到下个城市先请我吃顿好的,第二,你也要跟我一样,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至于接下来去哪儿的事情嘛,你要回家也好,或者是找到那个什么冠冕无形之人大骑士给你爸妈报仇啥的也好,我肯定是跟定你一起走了,我知道你承受的东西很多,心中的压力也很大……”阿雪低头看着丽诺尔的眼睛,“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每一天都过好,不论你要走的路有多么残酷……这就是对我,对那只小龙最好的报答了。”
“要我再重复一遍不要用只,或者头,来称呼我们萨尔丁吗?”
不知何时,娅瑟出现在了阳台的门前,她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烫金色的镜框在夜色下闪闪发光,看到抱在一起的阿雪和丽诺尔,她目光不由得偏了一下。
“嘿嘿,忘了。”阿雪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道。
“娅瑟……!”丽诺尔从阿雪的怀里挣开,扑向了娅瑟和她抱在了一起,轻拍着着她的背,眼泪再也忍不住,如珍珠一般一粒一粒的掉下来,“谢谢你娅瑟,真的谢谢你,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唉,”娅瑟象征性的抚了抚丽诺尔裙子上的褶皱,“没有关系,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救你……我是因你而生的萨尔丁,看护你的安全是属于我的天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在盟约里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在你身边。”
“那我呢?那我呢?我好像也被你纳入盟约了!”阿雪激动的道。
“你就算了,把你写入萨尔丁的盟约里只是那时候的权宜之策,我需要连接你的梦境把你带出来让你去保护丽诺尔,仅此而已。”娅瑟面无表情的道。
“啊,我伤心了。”阿雪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道,但脸上的笑意可一点也挂不住。
“下次你可以直接在盟约里和我们俩沟通,虽然很不情愿,但是这也是为我们之后的旅程预备的便利之处,另外我也可以通过盟约随时监视你的状态,但是你不要觉得我会把你和丽诺尔放在同一个天平上。”
“知——道——!臭小龙!”阿雪走了过来,弯下腰将她们两个轻轻搂住,“走了走了,下楼去了,一会儿天黑了还有点儿冷呢,小丽穿这么单薄可不行。”
“嗯。”丽诺尔擦了擦眼泪,她下意识的往身侧去摸,却没摸到那把名叫杰芙琳的黑伞。
“杰芙琳在李燊冬和二阶堂野手里,”娅瑟补充道,“行李我已经基本收拾好了,到时候可以直接装到你的学者手环里,等她们修好杰芙琳我们就启程离开森特里奇。”
“在她们手里?”
“下去慢慢讲吧,既然你已经不再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还有好多需要知道的,那场战斗的结局,圣礼乐团的仲裁,杰芙琳的秘密,蚀刻和赋格,以及蚀刻仪式更深一层的规则……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凛冬山区的蚀刻仪式已经落幕,我们这一回的结局并不完满。”
娅瑟挣脱了阿雪的拥抱,板着脸看着丽诺尔道。
“以及,在【午夜雾梦】结束解放之后,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受到创伤之后意识破碎游离,无法醒来的梦境世界里看到了别的什么?”
“这也是我想跟你们说的,”丽诺尔严肃的点了点头,“我看到了父亲,还有另一个人……而且,可能,我真正的童年回忆与我自以为是的……或许有些不同,不止如此,我可能甚至都不是一个出生在斯托利亚的孩子。”
“那你要分享的也有许多,”娅瑟推了推眼镜道,“好了,我煮了一些吃的,还有茶,总有时间慢慢说清楚。”
“等等,还有一个事情!”
阿雪笑着伸出一根指头点了一下丽诺尔的鼻尖,在丽诺尔疑惑的表情中,阿雪将丽诺尔整个人一把抱了起来,她呲牙笑着说:
“欢迎回家,小丽。”
在三人的说笑之中,旅店里再次传来了咚咚咚下楼的声音。二楼的灯光亮起,三人的身影在朦胧的黄光下徘徊,这是一个温柔的春夜,但这个春夜还尚未结束。
旅店楼下的大街上,一个头戴黑纱的女人借着月色抬头向上,目光所至正是丽诺尔方才站着的阳台。她的胸口佩着一朵绒布黑花,右手提着的篮子盖着一层花布,而那篮子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对这个女人来说并不轻松。
“妈妈?”女人左手牵着的孩子说。
“我们回家了,迦伦,”珍妮斯说,“你该睡觉了。”
“唔……”名叫迦伦的小男孩打了个哈欠。
女人带着孩子向森特里奇的另一边走去,在转过一个拐角之前,她再次看了一眼丽诺尔曾经站着的天台,即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样的动作让她手中篮子盖着的花布稍稍挪动了些,在夜色和月光微明之中,除去篮子里一些杂物,一个不应出现在斯托利亚的东西折射出了淡淡的银色光辉,有一封沾血的信躺在它的旁边。
那是一把来自德洛斯上个世代的古旧铳械,一把由机械师和炼金术师设计制造,历经百战而严重磨损的炼金武装。
——惜字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