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溪流,树木,都被海水缠绕。
沉默的浪涌轻轻冲刷着沙滩,拂去颗颗沙粒。在那与大海的相接之处,究竟是大陆的边缘,还是海洋的尽头,无人可以分辨。
夕阳西沉,余晖尽散,黑色的土地在梦中期盼着雨润的来临,而后得到了一个潮湿而苍白的黎明。沉没海屿中伸出海面的残垣断壁上海鸥在不停地盘旋,斑驳腐朽的堤坝阻拦者风浪的侵袭。海风带来悲鸣,呜咽着掠过岛屿上残存的塔楼与码头,盖过了蛆虫钻挖朽木的嘎吱声。
淡蓝色的鱼群穿行在半沉的码头废墟里,顺着海中不可视的波涛,向海中游去,潜入了幽暗深邃的更黑暗处。
无数触底的船只堆积在珊瑚礁上,船舷上的铭牌已经模糊不清,有些源自神话时代的遗失魔法依然在运行,点点光亮如同镶嵌在夜空之中的微明星辰。鱼群再度轻快的滑过,贴着向更深处延伸的海床而行,向下,向下,继续向下,远离了陆上理性的文明,远离了高高在上的陆上物种曾经涉足之处,潜入了这片深海。
——这片自创世神话诞生之前就已经诞生,见证了古龙萨尔丁自燃烧着火焰的天穹衔下最初的火种,见证了神话时代的开启与结束,见证了泛烙印大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见证了神话时代的开启与终结的海洋。
“神的灵运行于水面上。”
此乃斯托利亚人的文化里浅薄的对神明行为的定义——哪怕是在魔法和大骑士技艺的加持下,哪怕是在连因果都能被歪曲的神话时代,坦然行走于水面之上亦是无上神迹。
烛龙曾经在水面栖居,普尔萨斯的自然伟力将咸水分隔两岸,斯托利亚在水上也曾留下自己的步伐,但在这片运行着神灵,神性和神权的水面的底层,无人知晓其下何物。
顺着这片淡蓝色的鱼群荡起的波涛,平克的目光空无一物,紧跟着鱼群向下方的深渊游去。他已经化作了一只靛蓝色的鱼,但这感觉并不怪异,周围的海水愈渐寒冷,但对他来说却无比的温暖,那种惊人的安心感如影随形,如同归还至子宫的胚胎。
——婴儿不会有在子宫里的记忆,烙印大陆上的生灵也同样,自从走出胎海的那一刻,便已经与母亲永远的告别,因为与童年分离的阵痛使他们忘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梦境全貌。再此之后,大海变成了人类再也无法回归,也再也无法征服的遥远故乡。
但平克滑入了这片虚无的大海,现在的他是一只鱼,一只随着族群游弋在珊瑚丛林中靛蓝色的芙莉德鱼。水中的孢子与蜉蝣赋予了它们丰足的食粮,温暖的洋流牵引着它们在无智的逡巡中前往亿万个回归洋的渺小角落。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了,芙莉德鱼被塞奥希特人以灭绝的方式猎杀,这只向着深海潜行,如同缓缓划过夜空的靛蓝流星的鱼群,已经是这只孤独的族裔最后的留存。平克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芙莉德鱼,但也没有必要知道,脑海中混乱的低语和迷蒙的吟唱让他无暇思考,从鳃中吐出的气泡,寄宿着他存在的意义。
鱼群停下了,靛蓝色的荧光照亮了海渊之底的一片白色沙滩。
所有的芙莉德鱼——大概十几只——从一条直线的洄游阵型散开,围绕着平克重新形成了圆圈,它们再次开始了游动,鳍连着鳍,鳃中吐出的气泡在碎裂时化作了音律的模样。仿佛是旧日蛮荒时代,对神明仅有崇敬的海屿渔民们遥望着天空中的满月,手牵着手围绕着篝火和血淋淋的牲祭唱响的祈祷之歌,在文字和文明诞生之前,神性便已通过悠远的歌声展现了其完美的样貌。
那是古老的,重复的,迷幻的,未知的,久远的歌谣。
于是祂逐渐迫近了,在将迷茫的哲人与迷思者围困成满月形的鱼群中。意识之中的低语和鸣唱越来越强,声纹自直线变成了波涛,气泡破碎的轰鸣响彻太初的迷音,在这倒逆的渊顶中回鸣响彻,在安宁而温暖的疯狂之中抵达了顶点,却一瞬间归于平静。
“……无人指引我们前往彼岸的乐土。”
“……无人知晓那里究竟为何方,为何令人心驰神往。”
在环绕着平克的鱼群游动之下,周围的水流方向改变了,涡流逐渐扩大,牵引着一个巨大的阴影自深邃之处游来,投下靛蓝色的光幕,点亮了平克的脸,那靛蓝中仍有一丝清澈的皎洁,将清冷的月光洒在这深海之底。
一只更为巨大的芙莉德鱼在深海之中发出一声哀鸣,自海渊之底携着迷幻的皎白月光游出,更像是自万里无云的天机向下坠落,它缓缓地降临到了平克之前,十一道鱼鳍张开,宛如十一道缤纷的羽翼。
天使吗?不,不是……
祂,它,她……她并非是米凯尔教典里千百万个黎明的使者。
平克伸出了鱼鳍/手/触须/某种行动器官/触碰真实的武器,轻抚着缓缓降临的月光,有一个矮小纤瘦的身影缓缓走下,平克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仿佛是纯粹的星月光芒组成了她的身体。
“我是否应该牵着你的手,带你前往那片彷徨之地?”
“……蕾切尔?”
“不,”她摇了摇头,“这里不是蕾切尔布施恩惠的领域。”
平克睁开了眼睛/某种感知器官/遮盖世界的谎言,周围的海水轻轻的拍打着他,重塑了他的肉身和形体,在靛蓝月光之下他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在这片白沙滩的周围,是无数沉入水中的建筑和塔楼,层层叠叠的堆成了环绕着的小山,他所站立的,只是未被建筑的残骸废墟遮盖的一处缝隙。
“你是谁?”平克问。
“在被那位讲故事的人将用纸笔雕刻之前,母亲原本没有名字,”她缓缓开口,声音和一直萦绕在平克脑海里的低吟一模一样,空灵而清冷,“祂是最初的权柄,是根源的基石,‘理’的子宫,支柱与万律的母亲,呼吸为混沌海上的胎动。”
“在他将这片曾经的岛屿沉入海底之前,母亲仍存于万物之中,”她停顿了一下,“他将理智抛弃,将自身的命运与星星相连,用自己的名字将母亲从自己的孩子身边放逐,自空无的零堕落为了第十一道权柄,第二个以人理颠覆道理的凡人啊,自此之后,原本属于母亲的律法只会指向他一人。”
“他是……”
就在他开口之前,那些话语便从平克的脑海之中被剥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海浪之上的身影,天空为深邃的蓝黑色,那人单手高举着月形细长的权杖,神代的魔力牵动着奇迹大源的残存音律在其身周化作点点星月,散发着冰冷而深奥的无上威光。而在他的身下,大海从中分开,岛屿上的愚民们对着天空上被奇迹牵动的虚伪星月虔心跪拜,直至翻涌的海水将其吞没,埋葬在世界的最底之处,只剩下一道巨大的漩涡作为这个古老岛国的墓志铭。
这幅景象并非在平克脑中自然形成,一双手自泛烙印大陆历史中将这段记忆采摘而下,塞入了平克的意识之中,而作为摄取如此知识的代价,巨大的撕裂感自平克的脑海深处迸裂。
“嘘……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一只纤长细小的手伸出了一根手指,贴上了平克的眉心,那种撕裂感立刻被消除了。
“那里有人念诵了讲故事的人赋予的母亲的名字,而非他的名字,这一刻的松动足以让母亲渗入穿过了放逐的藩篱,将我送到了你的身边……”
“自北方轰鸣不息的圣洁国度而来,经历过权柄的试炼,迷茫的沉思者啊,你思索着不可追溯的起源与终点,目睹过苍白的海岸与在盐风中搁浅的信仰,正因如此,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迷茫,但不必担心,你会看到讲故事的人的纸笔。”
她继续道。
“寻找我在这物质之中的凡尘姿态,我既是权柄的化身,神迹,也是信使,是你在群星彷徨交错排列的命运之中永恒的伴侣,漂泊的海风也会因我的复生而停止呜咽。”
“寻找我吧,在第十二次的落日沉下,太一之槛洞开之时,请你牵起我的手,那时候再轻声念颂我的,还有我的母亲被蕴含人理的凡人赋予的名字。”
“为这颗可爱而可悲的瓶中星辰举行葬礼,我们一同前往那静谧之地。”
她微微的踮脚,手抚上平克的肩头,轻轻的拉了一下,示意他跟自己走。
“跟我来吧,去看看母亲的模样,我向你应允,我会带你亲身抵达此处。”
芙莉德鱼群再次游动,并成了一条道路,平克被那只手拉扯着,缓缓向白沙滩的另一边走去,这里已是不知多少米下的海底,但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阻力,仿佛自己本该就在这里。周围的废墟形成了一座环形山,环形山的中央便是泛烙印大陆的世界之底,此时此刻,他正向环形山的中央走去,只需数步,平克便能看到世界之底海渊的景色。
——映入他眼帘的,是无垠的星空。
万千星光在环形山的底部闪烁着,靛蓝而苍白的巨大满月悬挂在星原的深处,群星交错而彷徨,无节律的熄灭而再次点亮,汹涌的海水自下方通往星原的缺口灌下,逸散在无尽的虚无里,凝聚成云雾化成雨再次从天而降。
人们常常仰望天空,判断逡巡的群星以此理解魔法和奇迹,却无人知道在这深渊之中也有着一片无垠的夜色。
一座钟楼横贯在海水与夜空的交界处,时针指向了十一,而分针指向了十二,时钟的塔尖之上,赫然是刚才的景象里那分海之人手持的月牙长杖。
周围的芙莉德鱼群向下游去,围绕着那倒悬的钟楼游动,而平克在看到深渊星海的一瞬间,他的思想再度被禁锢了,满眼的星光在他眼中再次铺开,无序的低吟和颂唱再次响起,只不过平克已经能听懂了,在这些不成形的曲调之下,他再次变成了一只芙莉德鱼,被困在渔网之中,被两个渔民拉上船来,塞奥希特城的钟声响起,愚昧的渔民们向这只靛蓝色的大鱼跪拜,人们簇拥着它,将它送到了塞奥希特内城的蕾切尔教堂之中。
用海草制成的香料在香炉中点燃,鱼油烛的烛影在雕刻着波涛与鱼群的蕾切尔教堂之中飘荡,大门被轰然关上,隔绝了在门外围观的,眼神中充满狂热的幸福感的人群。只剩下五个人——主教,两位骑士内侍,执政官,传教士——围住了平克化成的,那只有着靛蓝色长尾的芙莉德鱼。
“这不可能,”执政官率先开了口,“芙莉德鱼……怎么会,百年之前建造灯塔的时候,芙莉德鱼就已经……”
“蕾切尔在上,蕾切尔在上……居然真的是芙莉德鱼,蕾切尔还没有抛弃我们,没有抛弃塞奥希特和夜之国!”传教士激动的说。
“不,孩子们,忘了蕾切尔吧。”
手持权杖的主教伸展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他昏暗的眼中闪烁着靛蓝色的星光,还有难以想象的兴奋和狂热,他扯下了象征着蕾切尔神权的祭披,如同垃圾一样随手丢在一旁。
“我们将取代蕾切尔,这是足够我们升格为神的圣餐,这是……”
“第一支柱信使的躯壳。”
身体上巨大的痛楚席卷了平克,一位腰间挂着赎罪面容面具的主教内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切下了他的右手,而另一位腰间挂着安宁面容的主教内侍也同样将剑刺入了他的身体,拆下了他的右手,那位执政官扯出了他的内脏,那位传教士挖走了他的眼球,最后是主教,在堪称粗野的砍切之中,一根长长的脊柱被拔了出来。
四处喷溅的靛蓝色血液熄灭了教堂里的蜡烛,只剩阴冷的月光透过花窗映着五个人的身影,他们狂笑着吃下了自己得到的一部分。天上的月光慢慢的被云层遮蔽,已经被肢解,却依然存活的芙莉德鱼的身体被扔了出来,而那些早早在教堂之外等待的狂热渔民们一哄而上,用手将仅剩的半截鱼身撕碎分食……
遮蔽月光的云慢慢的降了下来,咸涩的海雾笼罩了塞奥希特,而这座曾经繁华,后来贫穷但热闹的边陲城市,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只剩那座注满芙莉德鱼油脂的长明灯塔,依然在大海的中央亮着微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