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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雨季来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如同浸透了水的巨大棉絮，沉甸甸地，透不出一丝天光。雨水时急时缓，敲打着康宁医院特需病房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灰绿。病房里开了暖气，驱散了湿冷的潮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新拆封画具的松节油气味。
林岚放下手中那份打印出来的、足足有十几页的PDF文档。A4纸的页眉清晰地印着《青少年抑郁症家属支持手册（2025修订版）》。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翻阅而微微发凉，眼圈下的乌青依旧明显，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种被知识稍稍安抚后的、沉静的疲惫。手册里那些关于“共情”、“非暴力沟通”、“建立安全边界”的条目，像一道道陌生的、需要重新学习的咒语，被她反复咀嚼、默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病床的方向。
病床上，周小星没有像往常一样昏睡或蜷缩。她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面前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折叠画架。画架上夹着一块纯白的画布。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袖口挽起，露出过分纤细的手腕——那个黑色的护腕终于取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颜色稍浅的、正在愈合的疤痕，像一道沉默的封印。她的左手边，摊开着一个打开的、硕大的木质颜料盒，里面挤满了各种管装和罐装的颜料，浓烈的色彩（钴蓝、镉红、生褐、钛白）如同凝固的岩浆，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无声的呐喊。
小星的右手，正握着一支饱蘸了浓稠黑色丙烯颜料的宽大排刷。她的动作有些迟滞，带着一种久未执笔的生疏感。排刷的尖端悬停在洁白的画布上方几厘米处，微微颤抖着。颜料顺着刷毛缓缓凝聚，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一滴浓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重重砸落在画布中央！
那点黑色迅速在画布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污迹，像一滴绝望的泪，又像一个骤然绽开的伤口。
小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的视线死死盯着那点黑色，握着排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画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空白感似乎又笼罩了她。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她的心脏。画笔沉重得抬不起来。脑海里那些翻腾的、想要宣泄的黑暗意象（悬崖、荆棘、怪兽、窒息的黑洞），此刻却像被冻结的冰河，无法流淌到笔尖。
她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排刷和急促起来的呼吸，暴露着她内心的挣扎和风暴。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凝滞：
“小星？”
小星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就想把排刷藏到身后，动作仓皇。
“别紧张，”李维明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走到小星侧面，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目光平静地扫过画布上那一点刺目的黑色，又看向小星紧握排刷、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她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上。
“颜料……弄脏了。”小星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自我否定的沮丧，视线垂得更低了，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李维明没有接话，也没有对那滴黑色做出任何评判。他的目光落在颜料盒里那些浓烈的色彩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没有去拿小星手里的排刷，而是从旁边拿起了一支干净的、笔尖细长的勾线笔。他蘸取了颜料盒里一小块最明亮、最纯粹的柠檬黄。
“有时候，”李维明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分享一个秘密，“面对一片空白，或者一个‘错误’的开始，我们需要的，可能不是覆盖，而是……连接。” 他说话的同时，动作轻柔却无比精准地将蘸满柠檬黄的勾线笔尖，轻轻点在了画布上那滴浓黑边缘的一个点。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耀眼的明黄色，如同黑暗宇宙中骤然诞生的一颗新星！
那点黄色，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在浓黑的衬托下几乎微不足道。但它的存在，却瞬间打破了画布上那片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单一！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纯粹的黑暗里，激起了第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小星握着排刷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那一点小小的、明亮的黄色上。那点光，如此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她眼前厚重的阴霾，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震颤。
李维明没有再动笔。他只是将那支蘸着柠檬黄的勾线笔，轻轻放在了小星手边的调色板上。然后，他拿起平板电脑，屏幕亮起，展示出一幅色彩极其浓烈、笔触狂放不羁的油画图片。
“看看这个，”李维明将平板递到小星视线下方，“文森特·梵高，《星月夜》。1889年，他在法国圣雷米的精神病院里画的。”
屏幕上，深蓝色的夜空中，巨大的、旋涡状的星云如同燃烧的火焰，疯狂地旋转、涌动！金黄色的新月和星辰散发着近乎刺目的光芒，扭曲变形，仿佛在痛苦地呐喊！墨绿色的丝柏树如同黑色的火焰，首刺苍穹！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动感、强烈的色彩冲突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生命力！
“你看这些星星，”李维明的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中那些扭曲、躁动、却散发着灼热光芒的星辰上，“它们在旋转，在燃烧，在痛苦中挣扎……但在梵高眼里，它们不是混乱，不是毁灭的象征。”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
“他说，那是‘燃烧的渴望’。”
“是对生命最原始、最炽热、永不屈服的……渴望。”
李维明的目光从小星手腕的疤痕，移到画布上那一点渺小却倔强的明黄，最后深深看进小星那双被刘海半遮、却依稀可见一丝震动的眼睛里。
“痛苦是真实的，黑暗是沉重的。但痛苦和黑暗，从来都不是生命的全部真相。” 他的声音如同穿透云层的微光，清晰而坚定，“就像梵高笔下那些燃烧、扭曲、却依旧倔强发光的星辰。痛苦的表象之下，是灵魂深处不肯熄灭的、对光的渴望。”
“小星，”李维明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你画布上的那点黑，是真实的。你心里的痛，也是真实的。没有人能否认，也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立刻‘变好’。”
“但，请看看它旁边，” 他的指尖，轻轻虚点在那一点柠檬黄上，“看看这颗你自己点亮的、微小的星火。”
“不要害怕它渺小。”
“不要急于用更多的黑暗去覆盖它。”
“试着……去感受它。”
“感受它在浓黑背景下的存在。”
“感受它带来的，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不同。”
李维明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病房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小星的目光，长久地、失神地流连在画布上。那一点浓黑，依旧触目惊心，像她心中无法驱散的阴霾。但此刻，在那片沉重的黑暗边缘，那一点微小却无比倔强的明黄色，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荡起一圈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涟漪。
它那么小。
那么脆弱。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
但……
它存在着。
它在黑暗里，亮着。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种子感受到了地底的暖流，开始在她冰冷麻木的胸腔深处，极其微弱地、却无比坚定地……搏动了一下。
她握着沉重排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