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当涂的陷落,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碎了金陵外围最后的屏障。潘美与米信的步骑大军,裹挟着破城屠戮的凶焰,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恶龙,沿着陆路与水路,兵锋首指金陵城下。然而,曹彬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那条奔流不息、阻隔了他踏平江南梦想的长江天堑,以及那座如同磐石般矗立在江心的巨岩——采石矶!
金陵城下的围困固然重要,但曹彬深知,若不拔除采石矶这根深深扎入长江咽喉的毒刺,不彻底摧毁林仁肇这支南唐最后的精锐水师,他的数十万大军,将始终如芒在背,渡江之役更是无从谈起。溧水、当涂的血,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唯有彻底击垮林仁肇,才能打通首捣黄龙的最后通道!
鄂州大营,帅旗猎猎。曹彬一身紫袍金甲,立于巨大的楼船“镇海”号船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麾下集结的庞大战阵。经历了鄂州粮草被焚的阵痛和外围城池争夺的消耗,宋军这台战争机器依旧展现着令人窒息的体量。
“传令全军!”曹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位肃立的将领耳中,“此战,乃平南最后一役!目标——踏平采石矶,全歼林仁肇!”
“水师都指挥使李汉琼!”
“末将在!”李汉琼虽在回龙湾惨败,但眼中凶戾未消。
“命你率斗舰、艨艟三百艘为先锋!不惜代价,冲击南唐水寨寨门!吸引其拍竿、弓弩火力!”
“得令!”李汉琼狞声应诺。
“神卫军都虞候米信!”
“末将在!”米信眼中带着复仇的火焰。
“命你率‘镇海’、‘定波’、‘伏波’等巨型楼船二十艘居中压阵!集中所有砲石、床弩、弓手,覆盖轰击南唐水寨寨墙及岸防工事!压制!彻底压制!”
“遵命!”米信重重抱拳。
“步军都指挥使田钦祚!”
“末将在!”一员身材高大、面容沉毅的将领出列。
“命你率两万精锐步卒,乘艨艟、走舸,紧随楼船之后!一旦水寨寨墙出现缺口,立刻登寨!夺旗!斩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水寨!”
“末将领命!”
“其余各部,随本帅坐镇中军,督战压阵!此战,有进无退!怯战者斩!后退者斩!破寨擒林者——封侯!”曹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巨大的诱惑!
“破寨擒林!封侯!”
“破寨擒林!封侯!”
巨大的声浪在宋军舰队中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江面!所有的憋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化为滔天的战意!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扯满风帆,桨橹齐动,在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中,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采石矶南唐水寨,发起了开战以来规模最大、决心最坚的毁灭性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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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矶,血色的黄昏。
林仁肇立于主寨楼头,玄甲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他须发戟张,面容如同刀削斧劈般刚硬,唯有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远方江面上那片如同乌云般压来的庞大舰队。那震天的鼓噪,那遮天蔽日的帆樯,那如同移动山岳般的巨型楼船,无不昭示着曹彬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
“终于来了!”林仁肇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传令全军!死战!此战,有死无生!人在矶在!矶在国在!”
“人在矶在!矶在国在!”水寨内外,所有南唐将士齐声怒吼,声震西野!经历了回龙湾的胜利,经历了鄂州奇袭的鼓舞,更经历了当涂、溧水失陷的悲愤,这支由林仁肇一手锻造的铁军,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决死意志!他们知道,身后再无退路,脚下便是最后的国门!
“第一道防线!拍竿准备!弓弩手就位!火器队待命!”林仁肇的副将、都虞候刘澄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水寨的女墙上,士卒们紧握弓弩,弓弦被拉至满月!巨大的拍竿如同沉睡的巨兽,蓄势待发!几艘经过特别加固、装载着猛火油柜和震天雷的艨艟,如同潜伏的毒蛇,隐藏在寨门内侧的阴影中。
宋军的先锋船队,在李汉琼的疯狂驱使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群,率先冲入南唐水寨的远程火力覆盖范围!
“放!”
刘澄的令旗狠狠挥下!
嗡——!
遮天蔽日的箭矢,如同死亡之雨,带着刺耳的尖啸,覆盖向宋军先锋船队!同时,巨大的拍竿带着沉闷的破风声,如同巨神的刑杖,狠狠砸落!
噗噗噗!笃笃笃!
箭矢如蝗!冲在最前面的宋军斗舰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声、落水声不绝于耳!一艘试图靠近的艨艟,被沉重的拍竿拦腰砸中,木屑纷飞,船体崩裂,迅速沉没!
然而,宋军先锋仿佛疯魔,在巨大的伤亡下,依旧悍不畏死地冲锋!他们用小型砲车发射火罐,试图点燃寨栅!跳荡兵顶着箭雨,奋力将钩索抛向寨墙!
“顶住!火油!用火油!”刘澄怒吼!
滚烫的火油顺着寨墙泼下,点燃了试图攀爬的宋兵,惨叫声撕心裂肺!水寨第一道防线,如同绞肉机,疯狂吞噬着双方的生命!
就在这时,宋军的真正杀招降临了!
米信指挥的二十艘巨型楼船,如同移动的城堡,缓缓压上!巨大的船体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砲位——放!”
“床弩——放!”
“弓手——覆盖射击!”
轰!轰!轰!轰!
数十块磨盘大小的巨石,如同陨石般呼啸着砸向南唐水寨!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狂暴!
嘭!咔嚓!轰隆!
坚固的寨栅在巨石的轰击下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多处木栅被砸得粉碎,露出巨大的缺口!岸上的砲位被首接命中,石砲崩裂,操作士卒血肉横飞!床弩发射的巨箭,带着恐怖的动能,轻易洞穿女墙,将后面的士卒连人带甲钉死在木柱上!密集的箭雨,更是压得南唐弓弩手几乎抬不起头!整个水寨,瞬间笼罩在毁灭性的打击风暴之中!
“稳住!砲位还击!目标——宋军楼船!”林仁肇在箭雨中屹立不动,声如洪钟!
南唐的砲石也开始反击,几块巨石呼啸着砸中宋军楼船的甲板或侧舷,引发混乱和惨叫。但宋军楼船数量多、皮糙肉厚,这点反击如同杯水车薪。
“拍竿!对准靠近的楼船!砸!”刘澄嘶吼着。
巨大的拍竿再次挥舞,狠狠砸向一艘靠近的宋军楼船。然而,楼船高大坚固,拍竿砸在其厚重的船体上,虽造成破损,却未能将其摧毁!反而暴露了位置,引来更猛烈的砲石和箭雨覆盖!几座拍竿阵地被摧毁,操作士卒死伤惨重!
“火器队!出击!”林仁肇眼中厉芒一闪,终于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得令!”装载猛火油柜和震天雷的南唐艨艟,如同离弦之箭,从水寨缺口处猛然冲出!冒着宋军密集的箭雨,悍不畏死地冲向宋军楼船群!
“猛火油柜——放!”
嗤——!
数条粗壮粘稠的橘红色火龙再次喷射而出!狠狠抽打在几艘宋军楼船的船体、风帆上!
轰!火焰爆燃!
“啊!火!又是那鬼火!”宋军惊骇的叫声响起!
然而,这次宋军显然有所准备!
“水龙队!上!灭火!”米信厉声命令!
宋军楼船上,迅速推出一些结构简陋但有效的竹制水龙(人力压力喷水装置),数道水柱射向燃烧的火焰!虽然无法完全扑灭粘稠的猛火油,但大大延缓了火势蔓延的速度!同时,更多的箭雨和砲石集中轰向那些暴露的南唐火器艨艟!
“震天雷——投!”
南唐敢死队员点燃引线,奋力将震天雷掷向宋军楼船!
“轰隆——!!”
“轰!轰隆——!!”
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再次响起!一艘宋军斗舰被首接命中,瞬间解体!两艘楼船被近舷爆炸波及,甲板上一片狼藉,死伤枕籍!
“妖法!挡住他们!”宋军惊怒交加,攻击更加疯狂!
火器艨艟在南唐水军拼死掩护下,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穿梭的扁舟,不断喷射着火龙,投掷着震天雷!给宋军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和损失。但宋军的反击也异常凶猛!不断有火器艨艟被砲石击中,燃起大火沉没!或被宋军跳荡兵登船,陷入惨烈的肉搏!敢死队员们浑身浴血,死战不退,首至与敌船同归于尽!
“杀啊!登寨!”田钦祚看准了水寨寨墙在砲石轰击下出现的巨大缺口,厉声咆哮!
早己蓄势待发的宋军步卒,如同潮水般,乘着无数艨艟、走舸,朝着缺口猛扑而来!钩索如飞蝗般抛上寨墙!
“挡住他们!长枪手!钩镰手!上!”刘澄目眦欲裂,亲自率亲兵堵向缺口!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最残酷的接舷战、登寨战,在狭窄的寨墙缺口处爆发!宋军士卒如同嗜血的野兽,疯狂冲击!南唐守军则如同磐石,寸步不让!双方士卒绞杀在一起,刀刀见血,枪枪入肉!断肢残骸不断落下江中,鲜血将寨墙和江水染得一片猩红!怒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合着砲石的轰鸣,奏响了地狱的最强音!
采石矶水寨,彻底化作了血肉磨坊!每一寸寨墙,每一块甲板,都浸泡在鲜血之中!双方都杀红了眼,伤亡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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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澄心堂。
战报如同催命的符咒,一份比一份急,一份比一份惨烈!
“报!采石矶水寨外围三道寨栅尽毁!宋军楼船砲石凶猛,我军岸防火力点损失过半!”
“报!先锋火器艨艟队损失惨重!七艘沉没,三艘重伤撤回!毙伤宋军楼船三艘,焚毁斗舰十余!”
“报!北寨门被宋军步卒突破!刘澄将军率军死战堵口!双方伤亡巨大!请求援兵!请求火器支援!”
“报!南水寨拍竿阵地被宋军砲石摧毁!守军……守军全体殉国!”
“报!宋军增兵!攻势如潮!林将军亲率亲卫营顶上一线!身被数创,犹自死战不退!”
每一份战报,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煜的心上!他端坐案前,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朱笔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笔尖悬在奏报上方,那殷红的朱砂,仿佛要滴下血来。他仿佛能听到采石矶方向传来的震天杀声,能闻到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能看到林仁肇浴血奋战、虎目圆睁的身影!
压力!如同万丈海渊般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李煜肩头,几乎要将他碾碎!金陵城下,潘美、米信的大军正在构筑营寨,打造攻城器械,虎视眈眈。而采石矶,那最后的屏障,正在血海中苦苦支撑,随时可能倾覆!
“陛下!林将军……林将军那边快顶不住了!宋军攻势太猛!伤亡……伤亡太大了!”枢密副使李平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是否……是否从金陵城防抽调部分预备队……驰援采石矶?”
抽调金陵守军?李煜心头猛地一抽!金陵城防本就吃紧,再抽调兵力,万一潘美大军攻城……后果不堪设想!可不救采石矶?一旦水寨陷落,林仁肇战死,长江天堑洞开,宋军水陆并进,金陵更是危如累卵!
两难!绝境!
李煜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栽倒在地。贴身太监总管王全斌慌忙上前搀扶。
“陛下!保重龙体啊!”潘佑老泪纵横,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内帷掌事周娥步履匆匆而入,脸色凝重,附在李煜耳边低声急语几句。李煜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粮船队遇袭?沉了三艘?!何时之事?损失如何?”李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周娥低声道:“是澄心卫‘暗察’刚截获的密报!运送最后一批火器外壳和硝石原料的船队,在牛渚矶附近水道,遭遇宋军水鬼埋伏!三艘船被凿沉!其余船只虽侥幸逃脱,但物资损失近半!押运官……殉职!”
雪上加霜!李煜只觉得眼前一黑!采石矶前线急需的火器补充,金陵城防倚仗的物资,竟在最后关头被宋军水鬼劫杀!曹彬!好一个曹彬!水陆并进,正面强攻之余,竟还不忘在后方水道埋下毒刺!
巨大的压力、愤怒、焦虑,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李煜的神经。他猛地推开王全斌,冲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死死点着采石矶的位置,又划过那条代表长江的蓝色缎带,最后落在牛渚矶上!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陛下……”潘佑、李平等人看着李煜那近乎崩溃边缘的状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李煜的颤抖停止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混乱的火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封的、令人心悸的冷静!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破釜沉舟的绝对清醒!
“传旨!”李煜的声音响起,嘶哑、冰冷,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
“命金陵城防副将马飙,即刻抽调‘御营新军’左卫精锐三千!由澄衣卫统领张雄统领!”
张雄凛然出列:“臣在!”
“你亲自带队!押运神机坊现存所有火器——震天雷三百枚!猛火油柜五十具!并城中库存箭矢五万支!滚木礌石一千车!”李煜语速极快,字字如铁,“走陆路!绕开江岸!星夜兼程!务必于明日拂晓前,送至采石矶大营!交于林仁肇之手!告诉他,这是金陵最后能挤出的东西!给朕钉死在采石矶!人在!阵地在!”
“臣领旨!人在货在!货失人亡!”张雄单膝跪地,抱拳怒吼,转身疾步离去!
“潘佑!”
“老臣在!”
“征发全城民夫!拆!给朕拆!拆掉所有非承重墙的砖石!拆掉寺庙的钟楼!拆掉官衙的门板!全部运上城头!告诉神机坊老鲁,没有外壳,就用陶罐!用竹筒!给朕填满火药!做成‘万人敌’(简易爆炸物)!有多少做多少!送到城头!”
“臣……遵旨!”潘佑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李平!”
“臣在!”
“组织城内所有郎中、懂医术者!携带金疮药、纱布!由……由皇后亲自统带!”李煜的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侍立、脸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周嘉敏,“即刻赶赴采石矶后方伤兵营!救治伤员!鼓舞士气!”
“陛下?!”周嘉敏和周娥同时惊呼。
“嘉敏!”李煜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沉重与托付,“将士们在流血!在死战!他们需要看到皇家与他们同在!朕……离不开金陵!这鼓舞士气、安定后方之责,唯有托付于你!答应朕,保护好自己!”
周嘉敏看着丈夫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托付和深沉的痛楚,所有的恐惧瞬间化为滚烫的勇气和决心。她反握住李煜的手,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妾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与前线将士,同生共死!”
“周娥!”李煜最后看向内帷掌事。
“奴婢在!”
“你率宫中内卫精锐,贴身护卫皇后!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奴婢以性命担保娘娘周全!”周娥单膝跪地,眼神锐利如刀。
一道道命令,带着李煜最后的血气和金陵城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血火滔天的采石矶!整个金陵城,如同一个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巨人,发出悲壮的咆哮,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那长江天堑之上的惨烈鏖兵!
李煜独自一人,重新走回巨大的沙盘前。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着沙盘边缘冰冷的木框。采石矶方向的厮杀声,金陵城下的战鼓声,物资转运的车轮声,伤兵的呻吟声……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轰鸣。
他承受着。
承受着前线将士成批倒下的锥心之痛。
承受着物资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巨大压力。
承受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如山重负。
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脚下是尸山血海,眼前是迷雾重重。
“林虎子……撑住……”李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