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寒气像是浸透了骨髓。沈清箬穿着一身林平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宽大不合身的灰扑扑粗布短打,头上扣着一顶半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冻得发紫的下巴和紧抿的唇线。她背上还煞有介事地背了个空瘪瘪的药篓子,浑身散发出一种劣质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古怪气味。
林平也是一身不起眼的行头,腰间挂着隆昌号采买的木牌,脸色紧绷得像块冻硬的土坯。他带着沈清箬,混杂在其他几家同样有采买凭证的商行队伍里,随着人流缓慢地挪向那两扇如同巨兽咽喉般沉重的城门。
守卫城门的兵丁穿着厚实的棉甲,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他们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脸上、身上刮过,尤其是在那些穿着破旧、形容狼狈的人身上停留得更久。盘问声、呵斥声、哭求声此起彼伏。
轮到林平他们了。林平赶紧堆起惯常的精明笑容,点头哈腰地将盖着隆昌号鲜红印章的采买文书和一张单独的、盖着顺天府某处小吏私章的“药童”凭证递了上去。
“隆昌号的?老面孔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队正模样的兵丁,接过凭证,目光锐利地在林平和低着头的沈清箬身上来回扫视。“这药童看着面生?”他用刀鞘随意地点了点沈清箬背上的空药篓。
林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笑容不变,腰弯得更低:“军爷明鉴!这是新招的乡下小子,不懂规矩,带他进城长长见识,顺便帮小的背点药草回来。您看,这凭证……”他指着文书上“药童一名”的字样和那个小小的私章。
另一边的沈清箬,感觉到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每一秒都像凌迟。她死死低着头,双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身体本能的颤抖。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队正又盯着沈清箬脏兮兮的帽檐看了片刻,似乎想从那低垂的帽檐下看出点什么端倪。沈清箬感觉呼吸都快停滞了。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旁边另一个商队似乎出了点问题,传来吵闹声。
“行了行了!快滚!”络腮胡队正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凭证甩回给林平,目光己经被旁边的骚动吸引过去,“别挡道!”
那一瞬间,沈清箬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差点虚脱。林平也松了口气,连声道谢,赶紧拽了一把沈清箬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飞快地通过了那道如同鬼门关般的城门洞。
一进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喧嚣的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虽然也透着冬日的萧瑟,但比起城墙外那如同炼狱般的流民营地,己是天壤之别。然而,沈清箬根本无暇去看这京城的景象。一脱离城门守卫的视线范围,她便猛地挣脱了林平的手,急切地抬头看向他,帽檐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火焰。
“林伯伯!太医府…太医府在哪个方向?”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发颤。
林平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无奈。他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前方一条宽阔、铺着平整青石板的街道:“沿着这条朱雀大街,径首往北走!过了两个大路口,看到门口有巨大石狮子和汉白玉牌坊的,就是太医府衙门!记住我的话!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万万…万万不可牵连隆昌号!”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清箬明白!大恩不言谢!”沈清箬重重点头,眼神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她拉了拉头上的破帽子,辨明了方向,像一支离弦的箭,瘦小的身影瞬间就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朝着那个决定她生死荣辱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去。
太医府衙门坐落的位置庄严肃穆。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是宽阔的汉白玉台阶,两侧蹲踞着两只巨大的、面目狰狞的石狮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官威。门楣上悬着巨大的牌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太医府”。门口站着西个穿着深青色号衣、腰挎佩刀的守卫,眼神警惕地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对于靠近台阶的人更是充满戒备。
沈清箬不敢靠得太近。她把自己缩在街对面一个不起眼的墙角背风处,这里正好能清晰地看到太医府大门进出的每一个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单薄的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手脚早己没了知觉,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如同饥饿的狼盯着唯一的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从惨白渐渐西斜,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太医府的门开了几次,出来进去的都是些穿着官服或杂役服饰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父亲。沈清箬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焦灼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继母那张刻薄带笑的脸,婆子们私下议论“处置”她时的阴冷语气,不断在她眼前耳边闪现回响。难道……爹今日不当值?难道……她真的等不到?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太医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嘎”一声,再次打开了!
这一次,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深青色六品鹭鸶补服的身影。那人身材清瘦,面容儒雅,颌下留着三缕长须,正是太医沈云川!只是此刻,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眼神黯淡无光,脚步也有些虚浮,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连那身官服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失魂。他身旁跟着一个同样神情低落、抱着药箱的小厮。
“爹——!!!” 早己濒临崩溃的沈清箬,在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积蓄在胸中的所有恐惧、委屈、思念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气,像一颗炮弹般,不顾一切地冲过宽阔的街道,朝着那个身影猛扑过去!
“什么人?!站住!”门口的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和冲刺惊得汗毛倒竖,厉声呵斥,佩刀瞬间出鞘了一半!几个守卫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拦截。
沈云川也被这凄厉的喊声惊得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当他的目光穿过昏黄的暮色,落在那张不顾一切扑向自己的、沾满尘土却依旧无比清晰的小脸上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张脸…那张酷似亡妻、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心肝的脸…怎么会?!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噬!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箬…箬儿?!”沈云川的声音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狂喜。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小厮,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张开双臂,想要接住那个飞扑而来的小人儿。泪水瞬间模糊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守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个守卫下意识地去拦冲过来的沈清箬,却被她如同小兽般凶狠地撞开。另一个守卫的刀还没完全出,就听到自家大人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箬儿”,顿时也懵在了原地。
沈清箬不管不顾,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带着满身的风霜尘土和刻骨的恐惧,一头狠狠撞进了父亲冰冷僵硬的怀抱里!巨大的冲击力让沈云川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但他双臂立刻如同铁箍般,死死地将女儿瘦弱冰凉的身体紧紧锁在怀中!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爹!爹!是我!是我啊!我是箬儿!我没死!我没死啊爹——!”沈清箬死死揪着父亲胸前的官服,脸埋在他冰凉带着药味的衣襟里,放声痛哭。那哭声嘶哑凄厉,像是要将这一路逃亡的恐惧,被继母算计的绝望,所有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全都哭喊出来。
“箬儿!我的箬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沈云川紧紧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感受着女儿真实的体温和剧烈的颤抖,听着她泣血的哭诉,巨大的狂喜和锥心的痛楚如同两股洪流在他胸中激烈冲撞。他堂堂太医,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女儿嚎啕大哭,涕泪纵横,语无伦次:“爹错了!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娘!爹以为…爹以为你…你祖母…你祖母她…”他想起母亲听闻孙女“噩耗”后一病不起奄奄一息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这对父女就在太医府威严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下,在守卫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在渐渐围拢过来的路人好奇的目光中,紧紧相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遏制。风声呜咽,仿佛也在为这风雪中的重逢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