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老槐树的枯枝在暮色里抖索,最后一点天光被城墙吞尽,只留下登记棚里透出的昏黄灯火,像只冷漠的眼睛俯视着流民营地的绝望。林家庄的窝棚里挤满了人,空气沉得像结了冰,棚外呼啸的寒风也吹不散那份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离愁。
“他爹…”林大壮的妻子江氏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哽咽,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指节发白,“当真…非得去?那陈头儿说的‘野狗’…”她不敢说下去,仿佛那两个字带着血腥气。
林大壮蹲在角落里,正默默检查着一把柴刀的刃口,闻声动作顿了顿。火光映着他半边脸,眉骨那道在流民潮里留下的疤显得格外深。他身边的儿子林若河才十六,少年人绷着脸,努力想做出和父亲一样的沉稳,可微微发颤的手指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去,全村的路引文书就攥死在冯书吏袖筒里,咱们这几十口子,就得烂在这城墙根下,等着冻死饿死,或者被抓去修河工累死。”林大壮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若河跟我去,是男丁,就该担起事。”
江氏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丈夫和儿子,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们留住:“可…可那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啊!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买命钱!”她想起大伯林平塞过来的那包沉甸甸的二十两“棺材本”,心更像被挖了一块。
“娘!”林若河被母亲搂得有些喘不过气,少年人的倔强让他硬挺着脖子,“我跟爹练过拳脚,有力气!我能护着爹!”
林大壮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背,又抚上小儿子的头顶。林若江才八岁,懵懂地缩在爷爷林童生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爹娘哥哥。
“若江,”林大壮看着小儿子,声音放得极柔,“在家听娘的话,听爷爷的话,帮衬着照看娘,能做到不?”
林若江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能!爹!我帮娘捡柴火!”
“好小子!”林大壮眼眶发热,转向老父亲,“爹,儿子不孝,又要让您老悬心。家里,托付给您和江氏了。”他对着林童生,深深弯下腰去。
林童生花白的胡须颤抖着,浑浊的眼望着儿子和长孙,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沉重的一句:“活着回来。家里…有我这张老脸在,有口稀的,就饿不着若江。”
另一边,林大山家的气氛同样凝滞。
许老太枯瘦的手一遍遍着大儿子林大山结实的臂膀,又摸摸二儿子林二河的脸,仿佛怎么也摸不够。昏暗中,她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进深深的皱纹里:“我的儿…刚逃出鬼门关,这又要…往刀山上撞…娘这心,跟油煎似的…”
苏氏紧紧抱着沉睡的林晚,将脸埋进女儿带着奶味的颈窝,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火光跳跃,映着她散乱的鬓发和红肿的眼。怀里的小身体温热柔软,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柱。
“娘,嫂子,别怕。”林二河搓了把脸,努力挤出个笑容,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和大哥搭伴,互相照应着!我们哥俩命硬着呢!”他转向一首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三弟林三木,“三木,家里老的、小的、弱的,可就全指着你了!特别是晚晚,她身子弱,经不得风,你得看紧了!”
林三木抬起头,火光在他黝黑沉默的脸上跳动。他没说话,只重重地点了下头,那眼神像山岩一样沉甸甸的,是无声的承诺。
林大山蹲在妻子苏氏面前,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露出她苍白憔悴的脸。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妻子的眉眼,又落到她怀里睡得小脸泛红的林晚身上。
“孩他娘,”林大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铁锈般的钝痛,“看好咱娘,看好骁儿、砚儿,还有…晚晚。”他看着林晚沉睡中微微蹙起的眉心,仿佛感受到女儿梦中也不安稳,“粮食省着点,大伯给的窝头…紧着老人孩子。若…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就…”他哽住,后面的话像刀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苏氏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却带着一股狠劲:“你放心走!我苏巧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饿不着老的,冻不着小的!”她腾出一只手,死死抓住林大山的手腕,指甲几乎抠进他皮肉里,“你和二河…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晚晚…晚晚还等着爹给她扎风筝呢…”
仿佛感应到母亲剧烈的情绪,空间里的黑风巨大的头颅猛地抬起,幽绿的眸子穿透无形的屏障,冰冷地锁定林大山。林晚在沉睡中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攥着铜钱的小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林大山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嗯”。他俯下身,在妻子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短暂的吻,又用布满厚茧的嘴唇,极其轻柔地贴了贴女儿林晚的脸颊。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像是烙铁,烫得他心尖发颤。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依偎在许老太身边的苏氏、强忍着眼泪的半大儿子林骁和懵懂的幼子林砚,最后落在许老太沟壑纵横、写满忧虑的脸上。
“娘,”林大山的声音沉甸甸的,像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却又异常平稳,“儿子走了。”他撩起破旧的衣摆,对着二老,对着妻子儿女,对着整个林家庄赖以生存的最后窝棚,端端正正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林大壮也拉着儿子林若河,对着林童生和泪眼婆娑的江氏,深深拜下。
没有更多言语。所有的牵挂、不舍、恐惧与决绝,都融进了这无言的一跪一拜之中。棚外寒风呜咽,如同送行的悲歌。
寅时刚过,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在人脸上像砂纸打磨。北城门外的官道口,几辆蒙着厚油布的骡车己套好,车辕旁挂着的防风灯在黑暗中摇曳出昏黄微弱的光圈,照着车旁几个同样沉默的黑影——是陈头儿派来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