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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厂的消息像滚雷，炸得整个流民营地天翻地覆。满眼都是疯狂冲向城南的人潮，哭嚎着、推挤着，只为抢一口活命的稀粥。林家庄一行人被裹挟其中，如同狂风巨浪里的破船，全靠林大山、林大壮几个汉子死命顶住西周的冲撞，才没被冲散踩扁。
好不容易挤到城南那片开阔地，眼前的景象更让人心头发凉。官办粥厂的巨锅被粗木栅栏围着，兵丁如同凶神恶煞，棍棒皮鞭随时准备落下。大户的粥棚前倒是稍微有点秩序，尤其隆昌号那面熟悉的青底白字旗子，高高飘着，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信号灯。
“爹！我去隆昌号那边看看！”林大壮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气喘吁吁地对林童生喊道，“大伯在铺子里！说不定能搭上话，问问落户的事！也比在这儿干挤强！”
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盯着隆昌号的棚子，用力点头：“好！快去！小心点！”
林大壮把护着妇孺的担子交给林大山，自己像条滑溜的泥鳅，矮着身子，避开最汹涌的人潮边缘，奋力往隆昌号粥棚那边挤。他心中焦急，只想快点找到伙计打听大伯的消息，脚下步子飞快。
眼看就要挤到隆昌号棚子前排起的队伍末尾——
“哎！瞎挤什么！后面排队去！”一个守在队伍边维持秩序、穿着短打、腰扎红布带的壮实家丁，很不耐烦地伸手推搡。
林大壮被推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差点撞上一个正弯腰从锅里舀粥的管事。那管事穿着半新不旧的酱色棉袍，袖口和前襟蹭着点点油光，似乎刚忙完一阵，正端着个粗瓷碗，抽空喝口热粥暖暖身子，嘴里还啧啧有声地品尝着粥的稠稀。
“哎哟！看着点！”那管事被惊动，不满地抬起头，绿豆大的小眼睛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正要呵斥这个莽撞的流民。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大壮那张沾满尘土、却依稀能辨出轮廓的脸上时，整个人猛地愣住了！
他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上下下打量着林大壮，像是要从这泥猴般的破落汉身上找出点什么熟悉的东西。
“你…你…”管事的声音带着点惊疑，试探着往前凑了半步，“你…是不是河西林家坳的？林大壮？”
林大壮也懵了！他抬头仔细看这管事，对方年纪约莫西十多岁，脸上肉不多，颧骨有点高，皮肤松弛，但那双精明的绿豆眼和嘴角微微下撇的弧度…一个模糊的影子瞬间撞进脑海！
“大…大伯？！”林大壮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是您吗？大伯？！”
“哎呀！真是大壮！”林平猛地一拍大腿，手里的粥碗差点掉了，脸上的不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我的老天爷！你…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快！快过来！”他一把拉住林大壮脏兮兮的胳膊，也顾不得嫌弃了，拽着他就往粥棚后面那几辆骡车停靠的、稍微清净点的地方走。
“大伯？！真是你啊大伯！”林大壮激动得语无伦次，“您…您不是在京城隆昌号吗？这是…出来舍粥？” “是啊！东家老太君心善，放粮舍粥，我跟着管事们出来支应着！”林平一边走，一边感慨万分地上下打量侄子，“你小子！黑了！瘦了！吃了大苦头了吧？村里其他人呢？你爹呢？村长呢？”
“都在后面！爹和村长叔他们都在！”林大壮喘着气，飞快地把村里遭灾、全村逃难、一路艰辛到京城的事，拣紧要的说了几句。“大伯！我们刚到，听说朝廷下了钧谕，有路引户籍的可以落户！我们全村的路引文书都在村长叔身上！可…可这满城的人，官府那边连衙门口都摸不着啊！”
“落户？！”林平管事那双绿豆眼瞬间闪过一道精光，“你们有路引？文书都齐全？” “全！都齐全！村长叔贴身藏着，一路上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林大壮急忙道。 “好！好小子！这可比那些卖苦力的强多了！”林平脸上露出一种“正撞到我手里”的兴奋笑容，他压低声音，带着点亲热的责备，“傻小子！遇见大伯怎么不早说？！还傻乎乎地去挤什么粥棚！等着！”
林平立刻转身，快步走到隆昌号棚子后面一辆骡车前，对着车里一个正靠着软垫打盹、穿着绸面棉袍、年纪比他稍大些、显得更富态的中年管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容，轻轻唤道：“陈头儿，陈头儿？”
那陈头儿睁开惺忪睡眼，有些不耐：“老林？什么事？” “头儿，大喜事儿！”林平搓着手，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我老家河西林家坳的亲侄子！带着全村老少几十口子，刚到京城！他们有官府签押齐全的路引文书！正愁找不到门路登记落户呢！您看…这不正撞到咱手里了？”
陈头儿一听“路引齐全”，睡意立刻没了，坐首了身体，小眼睛里也闪出感兴趣的光：“哦？真有路引？多少人？” “二十多口！壮劳力不少！”林平连忙道。 “人呢？”陈头儿看了看外面汹涌的人潮。 “就在那边！我侄子带来了！”林平赶紧朝林大壮招手。
林大壮连忙上前，对着陈头儿就要行礼。陈头儿摆摆手，上下扫了他几眼，虽然破衣烂衫，但眼神还算清亮，骨架也结实，不像油滑之辈。他沉吟了一下，对林平道：“老林，你知道规矩。顺天府户房那边管这事儿的冯书吏，胃口可刁得很。”
“知道！知道！小的明白！”林平连忙点头哈腰，脸上笑得像朵菊花。“这事儿还得靠头儿您给牵线搭桥！好处少不了！您放心，我们林家坳出来的都是实诚人，知恩图报！”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示意林大壮。
林大壮心领神会，立刻道：“陈管事大恩大德，我们全村上下没齿难忘！”
陈头儿这才露出点满意神色，慢悠悠道：“这样吧。老林，你先带他们去那边官差搭的登记棚外围找个避风地方等着，别乱跑。我瞅个冯书吏有空、心情还凑合的当口，亲自带你们过去递文书。记住，见了冯书吏，机灵点！该磕头磕头，该说好话说好话！能不能给你们分到离京近点、好点的村子，全看冯书吏一句话！”
“多谢陈管事！多谢头儿！”林平和林大壮连声道谢，脸上都是感激涕零。
林平转头就对林大壮吩咐：“快！去把村长叔和你爹他们都叫过来，到登记棚东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等我！动作快点！”他又想起什么，从旁边一个大箩筐里飞快抓起几个雪白的、比拳头还大的馒头，塞到林大壮怀里，“拿去！先垫垫！告诉大伙儿，粥就别挤了，落户要紧！有大伯在！”
林大壮抱着那几个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一路的艰辛、惶恐、绝望，此刻仿佛都在大伯这粗糙却有力的关怀下找到了宣泄口。“哎！大伯！我这就去！”他重重点头，转身就往回跑，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林晚趴在奶奶背上，远远地看着林大壮抱着几个大白馒头，满脸喜色地跑回来，飞快地跟老村长、林大山嘀咕了几句。紧接着，一行人脸上都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虚幻的狂喜！尤其老村长，那干枯的手甚至激动地拍了拍贴身藏着的油布包。
很快，林家庄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挤出粥棚前的乱局，在老村长的带领下，快步走向官差登记棚东边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老槐树。林晚小小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林平的出现是意外之喜，陈管事答应帮忙更是雪中送炭，可那“冯书吏胃口刁得很”和“该磕头磕头，该说好话说好话”的叮嘱，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她的小手在奶奶怀里，无意识地捏着那枚己被捂得温热的铜钱。前世末世的经验告诉她，越是这种“关键人物”，索取的代价可能越沉重。落户的希望近在眼前，可这希望背后，恐怕还藏着看不见的索求。她乌沉沉的眼睛，望向了官差登记棚里那些穿着厚棉袄、正慢条斯理喝着热茶、对棚外汹涌人潮视若无睹的官吏身影。大伯的面子，能值多少？那冯书吏的胃口，又有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