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渗入黑风浓密的毛发深处。林晚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般剧烈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冰冷似乎被强行压下,但那双乌沉沉的大眼睛里,属于婴儿的纯净光亮却再也寻不回来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晚晚?晚晚?”许老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粗糙的手指一遍遍着孙女滚烫渐退却依旧冰凉的小脸,“我的乖孙孙,你可别吓唬奶奶!看看奶奶!”她急切地想从那异常平静的小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撒娇或委屈。
苏氏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扑到近前,冰凉的手颤抖着想碰触女儿的脸颊,却又不敢落下,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晚晚,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啊!你跟娘说句话,哪怕哼一声啊?”她看着女儿那陌生得让她心碎的眼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这哪里还是她那个会咯咯笑、会咿咿呀呀要抱抱的心肝宝贝?
林大山、林二河等人也早己围了过来,将黑风和林晚母女俩围在当中,隔绝了外面官道上好奇或麻木的目光。汉子们脸上的紧张戒备被浓浓的担忧取代。
“晚晚怎么了?”林大山蹲下来,铁塔般的身躯僵硬着,他伸出布满厚茧、沾满尘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笨拙地碰了碰女儿蜷缩的小拳头。那冰凉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 “刚还烧得滚烫,哭得吓死人,怎么突然就…就这样了?”林二河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凑近林晚的脸,“晚晚,认得二叔不?二叔给你削小木马!” 林三木不善言辞,只是用力搓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脸上写满了同样的焦急。
沈清箬眉头紧锁,再次仔细探查林晚的脉息、额头温度,甚至翻开她的眼皮仔细观察瞳孔。一切生理上的异常都在迅速消退,除了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悸带来的虚弱。她摇摇头,声音带着困惑和凝重:“烧确实退了,脉象…除了虚弱无力,倒也平稳,不像急疾。这眼神…倒像是…魂儿惊得太狠,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她用了个乡间的说法。
“魂儿惊着了?”许老太的心猛地一沉,抱着林晚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给怀里这个小身体,“不怕不怕,晚晚不怕,奶奶在呢,爹娘在呢,哥哥们都在这儿呢!咱不怕啊…”她颠着怀里的小人儿,像摇篮一样摇晃,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哄着一个初生的、易碎的珍宝。
苏氏也强忍着巨大的恐慌,学着许老太的样子,凑近林晚的小耳朵,用颤抖却努力温柔的声音一遍遍低语:“晚晚,娘在这儿…娘抱着你呢…你看,爹爹也在,二叔三叔都在这儿…晚晚不怕…咱们一家人都在呢…”
林大山看着女儿那双依旧空洞得可怕的眼睛,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狠狠揉搓。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周围警惕的汉子们低吼一声:“都散开点!别围着不透气!二河、若河,盯紧点!”汉子们立刻散开些许,将警戒圈拉大,但目光都不时担忧地瞟向中心。
林晚感觉自己像沉在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里。前世的背叛、丧尸撕裂脖颈的剧痛、死亡的冰冷……这一切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着她幼小的灵魂。那股滔天的恨意和不信任,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无数道温热的气息包裹了上来。
奶奶怀抱的温暖是那么真实而坚定,粗糙的衣料摩擦着她的小脸,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摇动她身体的力道是那么轻柔而固执,一遍遍传递着“我在,别怕”的信息。 母亲颤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带着哭腔,却固执地重复着“娘在这儿”,那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她前世从未感受过的、纯粹的、惊慌失措的爱意。 父亲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她的拳头,那笨拙的力道里,是钢铁般的汉子面对心尖肉受伤时,不知所措却又强硬支撑的保护欲。 二叔咋咋呼呼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三叔沉默搓手的动作里是同样的担忧。 还有周围那些高大的身影,他们散开的动作是为了给她空间,但那种无声的守护,如同坚实的壁垒。
这些热源,这些声音,这些笨拙却真实的关切,像一道道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光束,硬生生刺穿了包裹着她的冰冷泥沼!它们不像前世那些虚情假意的“家人”,它们是滚烫的!是带着泥土气和汗味儿的!是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
泥沼冰冷的表层,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林晚沉寂如死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奶奶布满皱纹、写满焦急和心疼的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映着她小小的、苍白的影子。 然后,极其迟钝地,移向了旁边母亲苏氏那张吓得毫无血色、泪痕交错的脸。 最后,定格在爹爹林大山因为蹲着而与她平视的、那张写满了担忧和刚毅的黝黑脸庞上。
周围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水底浮了上来,变得清晰了些。 “……晚晚,看看爹?”林大山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
林晚那双沉寂冰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冻结的冰面,被投入了一颗无比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涟漪。
她的小嘴,极其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抿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比小猫打呼噜还轻、还细的、带着浓浓鼻音的气音: “……爹……”
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哎!听见没!晚晚说话了!没傻!!”林二河第一个激动地跳起来,指着林晚,声音都劈了叉! 苏氏猛地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是喜极而泣:“晚晚!我的晚晚!” 许老太紧紧抱着孙女,老泪纵横:“哎哟我的乖孙孙!没事了!没事了!魂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大山整个人僵在原地,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一双虎目瞬间蒙上了水汽。他有些手足无措,想伸手碰碰女儿的脸,又怕惊扰了她似的,最终只是用力地、重重地“哎!”了一声!那一声回应,蕴含着千钧的分量和无尽的欢喜!
林晚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中瞬间迸发的、如同炽热烈阳般的喜悦光芒。那光芒,毫无保留,纯粹而炽热,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将她冰冷灵魂深处那道细微的缝隙,瞬间灼烧得更大了些。
暖流汹涌地灌了进来,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踏实。
她依旧虚弱,前世冰冷的烙印也不会轻易消失,但包裹着她的那层坚冰,在这一刻,被家人笨拙却滚烫的爱意,实实在在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她的小脑袋无力地靠在奶奶温暖的颈窝里,缓缓闭上眼睛,这一次,是安心地沉沉睡去。小手依旧攥着那枚温热的铜钱,但紧握的力道,似乎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黑风低下巨大的头颅,幽绿的眸子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小主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安抚意味的呼噜声。
官道上,尘土依旧飞扬,流民依旧喧嚣。但在这个小小的、被警惕包围的圈子里,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暖意悄然弥漫。许老太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脸上泪痕未干,却绽开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前路依然漫长艰险,但至少这一刻,家的温暖,驱散了林晚重生以来最深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