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当铺的青石台阶上,深深的吸了口气,试图压下胸口的郁闷。
“沈探花?”
沈砚回神,循声侧头。只见几步开外,定北侯府的马车刚停稳,车帘半卷,露出一张明丽端方的脸庞。林清容今日着了身鹅黄底子绣折枝玉兰的袄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雅的珍珠步摇,探究望着他。
林清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向他身后当铺招牌,黛眉微挑,笑意更深了些,“沈家哥哥这是……寻到了发财的门路,还是来替万宝斋题匾额?”
沈砚苦笑着摇摇头,朝马车走了两步,拱手道:“林姑娘取笑了。不过是……顺路经过罢了。”
林清容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声音放低了些:“顺路能顺到当铺台阶上发呆?沈砚,你可不是个会撒谎的人。遇上难处了?”
“瞒不过你。” 他牵了牵嘴角,笑比哭还难看,“左右无事,前面听雨轩的碧螺春正当时,不知林姑娘可愿赏光,容我叨扰片刻?”
“好。” 林清容答得干脆。
听雨轩临河而建,二楼雅座视野极佳。窗外是缓缓流淌的玉带河,几艘画舫悠悠驶过,留下粼粼波光。雅间内陈设清雅,一张榉木小几,两把圈椅,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跑堂的伙计手脚麻利地奉上茶具和一小罐新茶,便退下,带上了门。
沈砚挽起袖子,亲自执壶烫杯。
他将一盏茶轻轻推到林清容面前,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盏,却并未饮,只是看着碗中沉浮的茶叶,目光有些空茫。
“江南……” 他终于开口,“家里的管事,前日快马递来的信。几船本该发往金陵的素绸和云锦,泊在运河码头的仓里,一夜之间,全霉了。”
林清容端起茶盏的手一顿,抬起眼看他:“霉了?江南虽多雨,但仓房保管不善至此,实属蹊跷。”
沈砚唇角勾起一抹苦涩:“何止蹊跷。” 他放下茶盏,“仓房是沈家用了多年的老仓,干燥通风,从未出过这等纰漏。更奇的是,霉变只出现在那几船要发往金陵的货上,旁边堆着的生丝、麻料,丝毫无损。霉得也古怪,不是寻常水汽浸润的斑驳,倒像是被人刻意泼了东西。”
他抬起眼:“更麻烦的是,这几船货,是金陵锦绣庄早等着急用的。如今货毁了,按契要三倍赔偿定金不说,锦绣庄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大主顾,丢了这一单,往后江南的销路,只怕……”
林清容秀眉紧蹙,沈砚所言,处处透着人为的恶意打压。“可有线索,是何人所为?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沈砚苦笑道:“管事暗中查了,蛛丝马迹指向金陵本地的几家绸缎商,但都做得干净,抓不住实证。至于得罪人……或许是我这新科探花郎,挡了某些人的路。又或许,是沈家在朝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清名,碍了谁的眼。江南官场,水太深了。”
江南从来都是赋税重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沈家素来持身清正,从不结党营私。
“如今当务之急,是筹措现银,赔付锦绣庄的定金,稳住局面。否则,沈家在江南的招牌,怕是要砸了。父亲为此事,急火攻心,己卧病两日。”
林清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沈砚,我倒想起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或许能解你燃眉之急。”
沈砚闻言有些茫然:“一本万利?林姑娘莫不是要我去打劫官银库?”
林清容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逗得忍俊不禁:“沈探花说笑了。打劫官银库,你有那胆量,怕也没那身手。”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那双明眸亮得惊人:“我的意思是你写话本子呀!”
“话本子?” 沈砚重复一遍。新科探花郎,翰林院清贵,写话本子?
“对呀!” 林清容见他这呆愣模样,兴致更高了。“就写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英雄救美、狐仙报恩……哦,最好再加点缠绵悱恻跌宕起伏,书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探花郎夜会俏狐仙》,或者《千金女幽园赠锦帕》。如何?”
沈砚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一首红到了脖子根。他像是被滚水烫到一般,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我?写《俏狐仙》?” 他堂堂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翰林院清流,去写那些供妇人小姐消遣,难登大雅之堂的风月话本?这简首比让他去抢官银库还要匪夷所思,翰林院同僚知道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林清容看他窘迫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林清容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笑出声来:“哎呀,沈砚啊沈砚……”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才首起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喘着气说,“你这副样子,倒比那话本子里被小姐调戏的书生还精。我逗你的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笑意:“不过嘛,说正经的。写话本子,确实是条路子。你别瞧不上,如今京里闺阁中,就爱看这些。那些写得好的,什么《玉簪记》、《梅妃传》,手抄本在私下里流转,一本都能卖上好几两银子呢,若是请匠人雕版印出来,更不得了。”
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神色认真了几分:“你沈探花的名头,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新科探花郎写的风月传奇,光是这名头传出去,就够引人好奇的了。你文采斐然,写这个还不是手到擒来?也不用你抛头露面,写好了,自有门路帮你印出来、销出去。至于销路就包在我身上。京城各府的小姐姑娘们,我总还认得几个。再加上我未来太子妃的名头,保证让你的大作,悄无声息地,就风靡了她们的闺房绣阁。”
“咳咳……” 沈砚清了清嗓子,“清容妹妹,此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这茬。
“知道知道,” 林清容摆摆手,一副了然的样子,“你沈大才子面皮薄,抹不开面子嘛。” 她眼珠一转,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这样,你不署名,用个化名?比如……潇湘子,兰陵笑笑生,或者干脆就叫江南落魄生,够神秘,够引人遐想。”
“噗——咳咳咳……”
沈砚刚端起茶盏,听到江南落魄生这几个字,一口热茶猛地呛进了气管里,顿时咳得天昏地暗,眼泪都呛了出来。他狼狈地放下茶盏,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哎呀!” 林清容惊呼一声,连忙起身,递过自己的素帕,又是好笑又是歉意,“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快擦擦。”
沈砚接过帕子,好半晌才缓过气来,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前襟,再看看林清容忍着笑又强装无辜的脸,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起来。
“江南落魄生……” 他一边用帕子擦拭着衣襟上的水渍,一边无奈地摇头,“林清容啊林清容,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林清容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管它什么主意,能解你燃眉之急就是好主意!沈砚,别那么死板,清高又不能当饭吃。想想伯父的病,想想江南的铺子,想想那一大家子人要养。写几篇故事,换些救急的银子,又不偷不抢,不损你沈探花的清誉,有何不可?”
她双手捧起自己那盏热茶,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婉:“说起生意艰难,倒让我想起殿下前两日也颇为烦心。”
沈砚正被内心挣扎搅得心烦意乱,闻言下意识地抬头:“殿下何事烦忧?”
林清容轻轻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前日我被赐婚的事,昨日我受邀去东宫,殿下愁眉不展,谈及,还是南方水患赈灾的事。朝廷的赈灾章程早就拟好了,银子也拨了下去,可到了户部那边,硬是卡着不放。殿下催问了几次,户部那位钱侍郎,总是推三阻西,说什么手续繁复,账目核对需要时日,又说押运的民夫不足,仓促发银恐生事端……总之就是拖!”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殿下为此发了好大的火。你也知道,南方灾情刻不容缓,拖一天,就不知要多饿死多少人,多生多少乱子。殿下忧心如焚,可那钱侍郎……哼,仗着是楚王殿下的母舅,又有户部尚书的倚重,滑不溜手,面上恭敬,实则阳奉阴违,就是不肯痛快放行。我看哪,这背后,未必没有楚王的意思,故意给殿下使绊子,想看他救灾不力,落下口实。”
林清容这番话落在沈砚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两件事,一商一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
沈砚抬眼看向窗外。
“清容妹妹。”沈砚强迫自己语气轻松,“我家中还有事情,不能久留,想……”
林清容只得咽下要深问的话,点头送沈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