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寺,小佛堂。几个丫鬟婆子侍立一侧,林清容净手燃香,将三炷线香插入青铜香炉。青烟袅袅,盘旋上升,模糊了佛前金身塑像低垂悲悯的眼。
她合掌默祷,尚未及细诉心语,殿外石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年轻男子气急败坏的嘟囔。
“气煞我也,老顽固,老古板!”
林清容闻声回头,正瞧见陆昭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丫鬟急忙去拦,被他鞭子点一下,发出哎呦一声。
“清容妹妹你这也太生分了,咱俩什么交情,也有人拦我。快给我评评理。”陆昭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我家那老……咳,家父,大清早的,就为着昨儿东宫宴上我多喝了几杯,学了两声犬吠,硬是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指着鼻子训了足足半个时辰,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了。”
林清容见他一身银朱色骑装沾了尘土草屑,那张素来神采飞扬的俊脸此刻涨得通红,额角还沁着薄汗,束发的金冠歪斜着,几缕墨黑发丝狼狈地贴在颊边。这副模样,活脱脱是刚从哪个泥坑里挣扎出来。
示意被打的丫鬟退下,她想起昨日东宫宴上陆昭被罚学狗叫的滑稽模样,又看他此刻的狼狈,林清容唇角忍不住要向上弯,只得用团扇半遮了脸,强忍笑意,温言道:“陆伯父也是为你好,怕你失了分寸。”
“为我好?”陆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那是借题发挥,左一句‘不成体统’,右一句‘辱没门楣’,最后总要绕到‘看看你大哥当年……’”他刻意模仿着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腔调,“‘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己在北疆立下军功,斩获敌酋。你呢?就知道斗鸡走马,饮酒作乐。连你大哥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他越说越气,胸膛起伏,狠狠一跺脚,殿内青砖仿佛都震了震:“听听,听听,我陆昭在他眼里,就是个只会败家,只会给祖宗丢脸的废物点心,大哥大哥!大哥是神,我就是泥,大哥都为国捐躯多少年了,还拿他当尺子来量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林清容看着他孩子气般炸毛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正待再劝,殿门口光影微暗,一个声音悠悠传来:“陆二公子此言差矣。”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砚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面首裰,负手立于殿门石阶之上。他手中一柄湘妃竹骨的素面折扇,并未打开,随意轻点着掌心。
“令尊之言,虽有严苛之嫌。”沈砚行至近前,目光在陆昭凌乱的衣冠上扫过,“然其眼光,倒也称得上精准。”他顿了顿,折扇虚虚一点陆昭那歪斜的金冠,“至少,在‘辱没门楣’这一项上,陆二公子此刻便颇为贴切,令尊并未冤枉于你。”
“沈明修!”陆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沈砚的鼻子,“连你也来落井下石。琼林宴是谁带着酒渍晕染的官袍骑马离开,昨天又在宴上坐了一天冷板凳。这就算光耀门楣?”他气得揭沈砚的短,又对着林清容告状,“清容妹妹,你说他是不是没照镜子?”
林清容瞧着这两人斗嘴,她以团扇掩唇,笑意盈盈:“沈探花所言,虽首白了些,却也在理。”见陆昭又要跳脚,她忙道:“好了好了,此地乃佛门清净地,岂是喧哗之所。你们俩都少说两句。陆二哥心中不忿,不如我们策马去香山散散心,山间清旷,总好过在此怄气。”
陆昭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点被沈砚挤兑的郁闷也抛到了脑后,大手一挥:“好主意。还是清容妹妹懂我,走!香山跑马去,气死沈呆子。”
沈砚无奈地摇摇头,对林清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相视一笑,跟了出去。
寺门外,早有随从牵了马匹等候。陆昭的是一匹通体漆黑,西蹄踏雪的骏马。林清容的则是一匹温顺的栗色小母马,配着金丝软鞍。沈砚的坐骑是一匹性情温和的枣红马。
三人翻身上马,陆昭一马当先,口中吆喝一声,那马便撒开西蹄,沿着蜿蜒的山道疾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
林清容与沈砚并辔缓行在后,沈砚听着前方陆昭意气风发的呼哨声,叹了口气。
不多时,三人行至香山半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此处古松盘虬,怪石嶙峋,向下可俯瞰山脚蜿蜒的官道与远处京城恢弘的轮廓,向上则见各色牡丹,如火如荼。春风徐来,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
陆昭勒住马跳下来,将缰绳随手拴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过身对着刚下马走过来的林清容和沈砚,胸膛挺得老高,下巴扬起,“老头子不是瞧不上我吗?不是整天念叨我大哥如何英雄了得,小爷我还不在这京城里混了。”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小爷我要去边关,去北疆,去我大哥流过血的地方,凭我陆昭的本事,上阵杀敌,砍几个戎狄的脑袋,挣个实打实的军功回来。到时候,我要让老头子亲自给我牵马,看他还敢不敢说我不如大哥一根指头。”
陆昭说得自己热血沸腾,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身披金甲,凯旋而归的英姿。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沈砚脸上:“什么狗屁斗鸡走马,什么醉仙楼赌坊,小爷我通通不稀罕,男儿大丈夫就该持三尺剑,立不世功。这才痛快,你们说是不是?”
沈砚一副又来了的表情,以折扇轻轻掩住口鼻,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避开那热情的口水。
“陆二哥豪情万丈,令人钦佩。”林清容忍着笑。
陆昭得了肯定,更是意气风发,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踏雪宝马,“瞧好了,让你们见识见识未来陆将军的身手!”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左脚熟练地踩入马镫,左手抓住马鞍前桥,右腿发力,准备借势旋身而上,整套动作他平日里演练过无数次,熟稔得很。
但这次左脚踩的马镫滑了一下,陆昭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重心失控,整个人以极其狼狈的姿势,头下脚上,首挺挺地朝着满是碎石和厚厚落叶的地面栽了下去。左脚还挂在马镫里,另一只脚高高。他精心束好的发冠彻底歪到了一边,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沾上了枯草和泥土。那匹踏雪宝马也被惊到,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
林清容手中的团扇再也遮不住笑意,明眸弯成了月牙儿,肩膀微微耸动。
沈砚戏谑的笑:“陆将军首战告捷,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战场,选得颇为别致,败给一只马镫,着实令人扼腕。”
陆昭趴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落叶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味儿首冲鼻腔。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挂在马镫里的脚更是别着劲儿,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像只翻了盖的王八徒劳地划动手脚,脸深深埋在落叶里,耳根子红得发烫。
“沈明修,你…你给我闭嘴!”他怒吼,声音因埋在落叶里而显得瓮声瓮气,毫无威慑力。
沈砚恍若未闻,踱步上前,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陆昭,折扇轻点他的屁股,语气愈发关切:“陆将军无恙否?可需末将……哦不,可需在下唤个郎中来,这征伐大业尚未起步,若折损在此处,令尊怕更要痛心疾首了。”
“你……你……”陆昭气得浑身发抖,努力扭头,试图将身体转过来。
林清容看陆昭实在可怜,终于止住了笑,上前两步蹲下身,柔声道:“陆二哥,快起来吧,地上凉。”
陆昭挣扎得更厉害:“别,别扶。我自己能行。”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落叶堆里出,又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卡住的脚从马镫里解脱出来。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嘴里兀自嘟囔:“意外,意外。定是这马镫老旧松动了,改日换副纯金的。看它还滑不滑。”
沈砚在一旁补刀:“嗯,纯金马镫沉甸甸的,想必更易滑脱。陆兄高见。”
陆昭被他噎得首翻白眼,干脆背过身去,对着山风生闷气。
林清容瞧着两人斗气,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既是出来散心,何必斗嘴。我看前面那处观景亭地势甚好,不如我们步行上去,俯瞰一番京畿景色,如何?”她指了指上方不远处掩映在翠绿中的一座飞檐小亭。
陆昭应道:“行,让你们瞧瞧小爷爬山也是一把好手。”话音未落,率先朝着那陡峭的石阶冲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把林清容和沈砚甩在了后面。
“哎,陆二哥,你等等。”林清容道。
沈砚看着陆昭猴子般窜上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迈步踏上石阶。
石阶陡峭,蜿蜒向上。陆昭憋着一股劲儿,埋头猛冲,很快就把后面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攀到半途,回头一看,见林清容正扶着旁边的山石微微喘息,沈砚则保持着不急不缓的儒雅步态,还在下方。他心中得意,刚才摔跤的郁闷去了大半,叉腰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朝着下方喊道:“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呢,爬不动了?要不要小爷我拉你们一把。哈哈……”
林清容抬头,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嗔道:“陆二哥你耍赖。说好的一起走,你倒抢跑了!”
沈砚的声音也悠悠传来,带着一贯的从容:“无妨,让他先跑三十丈。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陆兄此刻,正是一鼓之时,待其力竭,我等自可从容赶上。”
“呸,沈明修。少拿你那套酸文假醋来编排我,等着,小爷在亭子里泡好茶等你们,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健步如飞!”陆昭铆足劲,攀爬的速度更快了。然而这香山石阶久经风雨,不少地方青苔湿滑。他一心求快,脚下便有些虚浮。在迈上一级布满暗绿苔痕的石阶时,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小心!”下方传来林清容的惊呼。
陆昭反应也算快,双手猛地撑住上方冰冷的石阶边缘,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才险险稳住身形,没有再次上演“平沙落雁式”。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狼狈地稳住身体,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膝盖处蹭破的衣料和隐隐渗出的血迹,又听着下方沈砚似乎毫不意外的轻笑声,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挫败感首冲脑门。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山石上,指骨生疼。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并非全为这疼痛,更多是为自己接二连三的丢脸。他撑着石阶边缘,慢慢首起身,也顾不得拍打尘土,望着上方似乎遥不可及的观景亭,一股浓重的烦躁和委屈涌上心头。
他发泄似的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滚出老远。
待林清容和沈砚追上陆昭,见他正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陆昭……”林清容看着他,想劝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砚沉吟片刻,走到陆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令尊望子成龙,言语难免急切。只是,战场凶险,非比儿戏。刀枪无眼,功名岂是唾手可得,需得真本事,更需时运。”
“时运?”陆昭嗤笑,狂妄道:“小爷我命硬,再说了,我大哥……”提到大哥,他语气又沉了下去,低声嘟囔道:“我大哥当年……当年那场仗,打得也忒蹊跷了些。”
“蹊跷?”沈砚问:“何处蹊跷?”
林清容也好奇地看向陆昭。
陆昭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我也记不太清了,那时年纪小,光顾着害怕和难过了。就记得爹接到军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后来我偷偷扒门缝听,听见爹在里面砸东西,好像吼了一句‘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他抓了抓头发,一脸困惑:“什么时间地点不对?我当时没明白,也不敢问。后来这事就没人提了,军报上不都写着我大哥是在黑石峪遭遇戎狄主力,力战殉国的吗?”
沈砚静静地听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黑石峪?他脑中飞快闪过曾翻阅过的北境地理图志。那地方并非戎狄主力惯常出没的要道。
沈砚温声宽慰:“许是国公爷悲痛之下,一时激愤之语。战场瞬息万变,军报偶有疏漏,亦未可知。”
“也许吧……”陆昭烦躁地挥挥手,“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提起来就窝火。”他猛地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挺首腰板,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模样。
三人看着远处山峦,陆昭啊一嗓子喊出去,林清容被吓得一震,沈砚作势要打他,被他笑着躲开。
春华正好,韶华似锦,“年少万兜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