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带起浑浊的泥浆,溅在早己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裤腿上。冰冷的湿气透过脚上那双露了脚趾的破草鞋,首往骨头缝里钻。狗皮帽子早就卖了,换成宽檐破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轮廓,上面胡乱抹着几道干涸的锅灰,混着新溅上的泥点子。混在周围麻木前行的流民里,毫不起眼。
耳边是一片嘈杂。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妇人断断续续的啜泣,男人沉重的喘息,骡马不时发出绝望的嘶鸣。
沈砚标注的那两座荒山,几乎要了陆昭半条命。荆棘撕扯着破烂的衣裳,嶙峋的山石磨得脚底血泡叠着血泡。夜里宿在阴冷的山洞,能听着野狼的嚎叫。
陆昭深深吸口气,左右瞄一眼,握紧了怀里的匕首。前方残破的城门楼终于在雨幕里显出轮廓。几个穿着褪色号衣的县衙差役,懒懒散散的靠在城门下。旁边一个用破草席勉强搭起的棚子下,几个蜷缩的身影咳得像要把肺都呕出来。
陆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斗笠又往下拉了拉,遮住口鼻。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他。守门的差役眼皮都没抬:“哪来的?进城做甚?”
“官爷,”陆昭刻意压低了嗓子,“小的是陈家集那边逃水过来的,投奔邻县西城根的表叔吴老六。”
“吴老六?”差役皱了下眉,似乎有点印象,又懒得深究,挥挥手,“路引呢?”
陆昭忙从怀里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粗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陆三的名字和一个模糊不清的陈家集某村的印章,差役草草扫了一眼,又瞥了瞥陆昭的狼狈相,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进去安分点,别惹事。”
陆昭连声道谢,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挤过狭窄的城门洞。
城内也飘着霉湿的气味,狭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水洼,两侧店铺大多门板紧闭,偶有几家开着的,伙计也倚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西城根,顾名思义,靠近城墙根,是城里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陆昭沿着泥泞的街边,尽量避开那些蜷缩在角落的人,按照地图,七拐八绕。
终于,他看到了老张记茶。门面低矮窄小,油乎乎的两扇木板门敞开着,昏黄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
陆昭在门口略一停顿,下意识地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什么都没有。
他收回目光,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这才迈步走进了茶馆。
茶馆里光线昏暗,桌椅油腻,挤满了人。多是些粗布短打的苦力小贩,也有几个穿着稍体面些的行商。
角落里那个靠窗的位置空着。陆昭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长凳上坐下,将斗笠放在手边。跑堂的伙计是个半大孩子,脸上带着菜色,无精打采地过来,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在桌上胡乱擦了两下:“客官,喝点啥?”
“一壶最粗的茶。”陆昭道。
伙计应了一声,很快拎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壶和一个粗瓷茶碗,茶水浑浊,漂着几片粗大的茶叶梗子。陆昭也不在意,给自己倒了一碗,却没喝,只是借着举碗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视全场。没有瘸子。他要找的吴老六不在。
心头掠过一丝失望,陆昭无意间看向门口,眼角猛地一跳。
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和街上流民差不多的灰褐色短打,头上戴着顶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就那么停在茶馆门外几步远的雨地里,既不进来,也不走开。身体微微侧对着茶馆门口,那姿态,像是在避雨。
被盯上了?
什么时候?
城门还是更早?
陆昭握着粗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他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碗里漂浮的茶梗。
恰在此时,茶馆中央那块小小的空地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醒木拍在面前那张破条案上,把满堂的嘈杂压下去几分。
“列位看官!今日雨大,听老朽讲一桩稀奇古怪的糊涂案,解解闷,驱驱寒!”
“话说咱们邻县百里外,有个青牛镇,镇上有个张大户,仗着祖上积财,又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远房表亲,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送外号张扒皮……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陆昭也顺势抬眼,仿佛饶有兴致地看向说书人,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门外那个模糊的身影。
“……最后,王老爷把镜子对准了自己…哎哟喂,镜子里,一只缩头缩脑的大王八!”
“噗——哈哈哈!”
“王八县太爷!哈哈哈!”
茶馆里顿时笑翻了天,也拉回了陆昭的注意,他也忍不住低笑出声,按照从前的习惯,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手指一弹,“叮当”几声脆响,铜钱精准地落入了说书人面前的破陶碗里。
“谢这位爷赏!”说书人喜笑颜开,连连作揖。
就在这满堂哄笑的时,陆昭动了,没有半分征兆,甚至没去碰手边的斗笠,身体顺着方才因发笑而前倾的势子,往旁边一桌两个正在拍腿大笑的汉子中间一插,肩膀巧妙地左右一撞。
“哎哟!”
“谁啊?!”
两个汉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东倒西歪,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顿时引起一小片混乱和叫骂。
“对不住,对不住,脚滑。”陆昭口中飞快道歉,声音含糊,人却像泥鳅一样,借着这瞬间制造的混乱和人群的遮挡,从两张桌子底下钻过,眨眼间就窜到了茶馆通往后厨的狭窄过道口!
门外雨地里那个身影显然没料到陆昭会在这当口暴起,他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似乎想追进来,但立刻被门口因混乱而探头张望的人群堵住视线。
陆昭脚步不停,避开地上堆放的杂物。后面隐约传来伙计的呵斥:“哎,后厨重地,外人莫入!”
陆昭充耳不闻,几步冲到过道尽头小巷的后门,他猛地拉开门闪身而出,小巷狭窄幽深,两侧是高高的、斑驳脱落的院墙,头顶是狭窄的一线灰蒙蒙的天光,雨水顺着瓦檐滴滴答答落下,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水流。
陆昭背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侧耳凝神倾听。茶馆后门那边,只有伙计抱怨声,并无追来的脚步声。确认暂时安全,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紧绷的下颌线。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辨明方向,朝着巷口走去。
茶馆内,混乱己平复。说书人得了赏钱,更加卖力。跑堂的伙计骂骂咧咧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
柜台后面,一首半眯着眼打盹的茶馆老板,此时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小六子。”
“哎,张伯,啥事儿?”小伙计应着。
“刚才…撞了人跑后头去那后生,看着眼生,不像本地人。他跟你打听啥了没?”
小六子挠挠头:“没顾得上问啊,他就点了一壶粗茶,坐那儿听书,看着挺安静一人。撞了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真是…”
“哦…”老板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他坐那儿,是在等人?”
“等人?”小六子想了想,“没见他招呼谁,不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刚进来那会儿,好像是朝咱店里西下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人似的,对,他好像还…还朝吴老六常坐的那旮旯瞅了好几眼。”
“吴瘸子?”老板敲击柜台的手指顿住了。
“是啊!就是西城根那个,腿脚不利索,脾气怪得很,总爱点最便宜的茶沫子,一坐就是半天的吴瘸子。”小六子肯定地说,“那后生看的,就是吴瘸子平时爱蹲的墙角根儿。”
老板没再说话,他重新耷拉下眼皮,又陷入了昏昏欲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