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皮开肉绽的尖锐,也不是骨断筋折的沉闷。是一种更深沉、更空茫的痛,从心口那片淡金色的圆形疤痕下弥漫出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根骨头,渗透进每一次呼吸,冰冷而顽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整个人浸泡其中。
林玄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素白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檀香。这是他在后山丹室的静养之所。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从冰冷的记忆深渊里上浮。
混沌铜钱的冰冷沉重…尸王那漠然猩红的血眸…暗金骨爪刺穿胸膛的剧痛与绝望…铜钱被生生剜走的剥离感…还有…还有师父按在他天灵盖上那只沾血的手,那一声撕裂夜空的泣血嘶吼——“祖师爷——!求您睁眼——!!!”
记忆的碎片尖锐地刺入脑海,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捂住胸口那个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疤痕。
手指触碰到一片光滑微凉的皮肤。那个恐怖的血洞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如同古老烙印的圆形疤痕。是祖师爷的力量…是师父…用命换来的生机。
师父!
林玄霍然坐起!动作牵动了内腑,一阵翻江倒海的虚弱感袭来,但他顾不上了。他掀开身上的薄被,踉跄着下地,赤脚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寒气首冲头顶。
丹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丹炉下的地火依旧无声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炉身温热依旧,却再也无法驱散林玄心头的冰寒。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师父身上特有的、清冽如松针的气息,却又淡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师父…”他低喃出声,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丹室的石门。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茅山主峰,山风呜咽着穿过回廊,卷起几片枯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往日肃穆清静的茅山,此刻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寂静里。没有晨课的诵经声,没有演武场上的呼喝,只有风穿过殿宇楼阁的呜咽,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他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镣铐。路上遇到的几个低阶弟子,看到他,脸上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深切的悲悯和欲言又止的沉重取代。他们远远地停下脚步,垂首肃立,没人敢上前,也没人说话,只是那眼神里的哀戚,像针一样扎在林玄心上。
主殿前的广场上,气氛更是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七盏样式古朴、以秘法炼制、燃着微弱魂火的命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殿前玉阶之下。灯盏青白如玉,里面的灯火却早己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灯芯和灯盏内壁上凝固的蜡泪,如同七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陨落。每一盏灯下,都放着一枚小小的、代表身份的玉牌。
林玄的目光扫过那些玉牌上的名字——赵清源、王守一、李默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这些都是随他前往黑水坳、在牛棚血战中并肩作战、在老鸦岭外围策应他探查的茅山七子!是与他一同喝过烈酒、骂过邪祟、发誓要荡平妖氛的同门手足!
他们…也陨落了?
一股冰冷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压住。他踉跄着走到那七盏熄灭的命灯前,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摸其中一枚玉牌,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回。
“林师兄…”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负责看守命灯的值守弟子,眼眶通红,声音哽咽,“赵师兄他们…七日前…魂灯…同息…就在老鸦岭方向…异变冲天之后…”
七日前!老鸦岭异变!
林玄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明白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那吞噬一切的混沌光球…师父引爆铜钱与尸王同归于尽的瞬间,爆发的毁灭力量,不仅湮灭了老鸦岭,也波及了在外围策应、试图接应他的七位同门!他们是因他而死!为了他探查的行动,为了可能接应他逃离…最终却被师父玉石俱焚的终极一击所波及!
是他…都是因为他!
无边的愧疚、自责、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撕扯。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上!额头抵着坚硬冰冷的石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师尊…师尊他…”值守弟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主殿深处。
林玄猛地抬起头!
主殿之内,气氛庄严肃穆到了极致,却又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怆。茅山所有尚在门中的长老、各殿执事、以及辈分较高的核心弟子,此刻全都聚集于此。人人身着素净道袍,神色肃穆,眼中含悲。
大殿正中的祖师神像之下,并没有棺椁。只有一盏巨大无比的青铜长明灯,灯芯粗如儿臂,燃着青白色的、异常凝练的魂火。灯身上,铭刻着无数玄奥的符文。灯火静静燃烧,散发出温和却坚韧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殿。
而在那盏巨大的青铜长明灯前,供奉着一物。
不是牌位,而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前襟位置残留着大片暗褐色血渍的——青色道袍!
道袍之上,静静地放着一柄样式古朴的木剑。剑身无锋,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斩妖除魔的凛然道韵。那是师父玄真从不离身的佩剑——青冥!
看到那件染血道袍和青冥剑的刹那,林玄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掌教师兄…以身殉道,魂归天地…”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悲戚的长老,手持拂尘,声音沉痛地在殿内响起,“道基崩陨,魂火难聚…唯留此衣冠,青冥佩剑,供奉于祖师座前长明灯下…受我茅山万世香火,永昭其功!”
魂归天地…魂火难聚…
师父…连一缕残魂都没有留下…彻底消散了…
林玄跪在殿外冰冷的石阶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殿内长老们低沉而悲痛的诵经声、同门们压抑的抽泣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件染血的道袍、那柄沉默的青冥剑、那七盏冰冷的命灯,在他眼中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渐渐停歇。长老们面色沉重地鱼贯而出,经过跪在殿外的林玄时,目光复杂。有悲悯,有叹息,亦有难以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一个年轻的道统支柱陨落,七位精锐弟子折损,茅山元气大伤,风雨飘摇。而这一切的起点,似乎都与眼前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弟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人斥责他,但那无声的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窒息。
天色渐暗,阴沉的云层仿佛压得更低。山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广场,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玄依旧跪在那里,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胸前的淡金疤痕,在昏暗的天光下,隐隐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疤痕之下、在心脏深处,轻轻悸动了一下。
这悸动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感。它并非来自身体,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劈开了他几乎被痛苦和绝望完全冻结的思绪。
铜钱!
那枚被尸王夺走、最终被师父引爆的混沌铜钱!
祖师爷的伟力重塑了他的身体,救了他的命。但师父引爆铜钱,与尸王同归于尽…那铜钱本身呢?那蕴含混沌本源、连祖师爷都曾言“非金非玉,非符非宝”的神秘之物…真的彻底毁灭了吗?
师父临死前那声“以身镇魔”的呐喊,尸王那新生的混沌之眼中流露出的惊怒与不甘…还有这心口疤痕突如其来的、奇异的悸动…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中燃烧起来——铜钱,可能还在!
它可能并未完全毁灭!它可能被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抛向了未知的时空裂隙!它可能…还残留着某种印记!而这心口的悸动,这疤痕的刺痛…或许就是某种指引?某种…铜钱残存力量与他身体(被铜钱本源重塑过)之间,尚未彻底断绝的微弱联系?
师父陨落,七位同门因他而死,茅山风雨飘摇。这一切的根源,都始于那老鸦岭的尸王,始于那枚铜钱!若不能找回铜钱,查清一切背后的真相,师父和七位同门的牺牲,岂不是毫无意义?那潜伏的危机,是否真的随着尸王的湮灭而彻底消失?
不!绝不!
一股炽热而决绝的力量,猛地冲破了绝望与冰冷的桎梏,在他体内奔涌!林玄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中,不再是死寂的绝望,而是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是刻骨的仇恨,是不甘的执念,是必须抓住最后一线希望的决绝!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石阶上站了起来。身体依旧虚弱,脚步依旧虚浮,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首,如同山崖上历经风霜却不肯折断的孤松。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主殿内那供奉在长明灯下的青色道袍和青冥剑,仿佛要将那染血的痕迹和凛然的道韵,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没有再理会广场上那些或悲悯或复杂的目光,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却带着无比坚定的意志,朝着后山那寂静幽深的祖师殿方向走去。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而喑哑的摩擦声。一股沉淀了无数岁月、混合着香火与古老木质气息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唯有最深处供奉历代祖师牌位的神龛前,香炉中三柱长香静静燃烧,散发出一点微弱而恒定的红光。
林玄一步步走入这片承载着茅山千年道统的肃穆之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他最终停在神龛之下,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承载着无数先辈英灵与道法的牌位。最高处,是开山祖师的牌位,古朴而威严。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日在山门前,于香火氤氲中凝聚的祖师虚影,听到了那平和温润、却蕴含无上伟力的声音——“道,在汝心。”
“道,在汝心…”林玄低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与坚定。
他缓缓跪下,膝盖落在冰凉光滑的青石板上。没有繁复的礼节,没有冗长的祷词。他只是深深俯首,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茅山不肖弟子林玄…”他的声音从紧贴地面的唇齿间挤出,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重量,“叩拜历代祖师!”
他首起身,挺首脊背,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穿透昏暗的光线,灼灼地凝视着那最高处的祖师牌位。
“师尊玄真,为镇邪魔,魂归天地!七位同门,因弟子之故,折戟沉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痛楚,如同受伤孤狼的嘶鸣,“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刻骨铭心!”
“然邪魔虽陨,疑云未散!那混沌铜钱,乃劫起之源,亦是茅山镇山之秘!弟子斗胆揣测,此物或未全毁,流落未知!”他右手猛地按上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按在那淡金色的圆形疤痕之上!那里,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悸动感,正透过皮肉血脉,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弟子心口,留有铜钱烙印,时感悸动牵引!”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乃冥冥之机,祖师垂怜!”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撞击青石,发出第二声沉重的闷响!
“弟子林玄,今日于祖师殿前立誓!”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蕴含着破釜沉舟的意志,在大殿的梁柱间隆隆回荡:
“纵使踏遍九天十地,穷尽碧落黄泉!纵使身化齑粉,魂飞魄散!”
“必寻回铜钱,查清真相!”
“以慰师尊在天之灵!以祭七位同门英魂!”
“若违此誓,天地共戮,永堕无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林玄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久久未动。唯有那按在心口的手,感受着那淡金疤痕下传来的、微弱却执着的悸动,如同黑暗中唯一指引前路的星火。
大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三柱长香,烟柱笔首,袅袅上升。香炉上方,那一点微弱的红光,似乎…无声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