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紫檀木匣敞开的空洞,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吞噬了所有虚假的暖意和华贵。冰冷的空气在匣内盘旋,衬着那深紫色的绒布,刺得人眼睛生疼。地上那滩乌黑的血迹尚未干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与空匣带来的巨大失落感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死寂。
比方才砸碎茶盏、封门断喝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谢清漪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空无一物的匣子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寻不见。只有一种极致的冷,从她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如同冰封千年的湖面,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冻结在最深处。
“空……空了?”张姨娘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随之而来的、更浓烈的指责,“天爷!清漪!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你这孩子莽撞!这……这定是遭了贼了!你那匣子里可是你娘给你攒了多少年的体己!这……这可如何是好!快!快报官!快去禀告老爷!”
她一边尖声叫着,一边作势要指挥身边吓傻的婆子,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谢清漪那张冰封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崩溃或慌乱。
然而,什么都没有。
谢清漪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她的目光缓缓从空匣上移开,掠过地上那滩母亲呕出的黑血,掠过那根颜色乌黑的银簪,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如同潘多拉魔盒的毒炭筐上。
张姨娘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报官?禀告老爷?呵。前世,她不是没报过官,不是没求过父亲。结果呢?那点微薄的嫁妆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响动都没有。张姨娘一句“定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下人趁乱摸走了”,便轻飘飘地盖了过去。父亲?他眼里只有他的官声,他的子嗣,何曾真正在意过她们母女的死活?
指望他们?
谢清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这风雪能冻死所有魑魅魍魉!
她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张姨娘那唱作俱佳的表演和母亲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她需要冷静,需要绝对的冷静!愤怒和绝望只会蒙蔽双眼,而她现在,需要一双能穿透迷雾、看清毒蛇七寸的眼睛!
“秋棠。”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吼更冷,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守好夫人。任何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靠近夫人床榻三尺之内。水食汤药,一律由你亲手经管。”
她的目光扫过在地的老嬷嬷和几个噤若寒蝉的丫鬟,最后落在张姨娘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若夫人再有任何差池,我不管是谁动的手,这屋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娘陪葬!”
那森然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所有人遍体生寒。张姨娘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连那假装的关切都维持不住,只剩下惊惧和一丝被彻底冒犯的怨毒。
谢清漪不再停留,大步走向门口。门被她拉开,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她单薄的嫁衣猎猎作响。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之中,将那满屋的污浊、算计和绝望,连同母亲痛苦的喘息,都暂时关在了身后。
她没有回自己那间冰冷偏僻的闺房,而是径首走向府中存放杂物的后罩房。片刻后,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棉布袄裙、头发用同色布巾包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沾着些许灰尘的“粗使丫头”,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谢府最不起眼的角门溜了出去。
风雪依旧肆虐,街面上行人稀少,商铺大多门可罗雀。谢清漪顶着寒风,目标明确地朝着城西方向走去。前世,她曾无意中听王嬷嬷醉酒后吹嘘过,张姨娘那些见不得光的“好东西”,都是通过一家位置偏僻、门脸不大的“兴隆当铺”出手的。那家当铺,背靠的似乎就是利来商行!
风雪迷眼,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在风雪中模糊不清。谢清漪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袄,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街角,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和微弱的哭求。
“……小兔崽子!敢偷到爷爷头上!打断你的狗腿!”
“求求您…行行好…我妹妹…快饿死了…就一个馒头…”
“滚!臭要饭的!脏了爷爷的馒头!打!给我往死里打!”
谢清漪脚步微顿,目光冷冽地扫过去。
只见一家挂着“陈记馒头铺”油腻招牌的店门口,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伙计,正恶狠狠地揪着一个瘦小身影的头发,将那孩子死死按在冰冷泥泞的雪地里。那孩子穿着一身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衣,冻得浑身青紫,蜷缩得像只虾米,怀里死死护着一个沾满泥污的、己经变了形的粗面馒头。旁边另一个伙计正抬脚,狠狠朝着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脊背踹去!
“住手!”
一声清冷的呵斥,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那抬脚欲踹的伙计动作一滞。
谢清漪几步上前,挡在了那孩子身前。她没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伙计,目光落在雪地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上。那孩子头发枯黄纠结,脸上脏污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因为惊恐而睁得极大的眼睛,在污垢中透出一点惊惶的亮光,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她想起了前世,那个在破庙风雪中,也曾如此绝望无助的自己。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
“一个馒头而己,值得下这般狠手?”谢清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那两个伙计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你谁啊?管什么闲事!”揪着头发的伙计瞪着眼,“这小贼偷我们铺子的馒头!打死活该!”
谢清漪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这是她从杂物房顺出来的仅有的几个钱。她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几枚铜钱便带着破空声,精准地砸在了那伙计揪着孩子头发的手背上!
“哎哟!”那伙计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谢清漪弯腰,一把将地上那瘦小的身体捞了起来。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骨头硌得慌,浑身冰冷僵硬,还在不停地发抖。
“拿着。”她把那几枚铜钱塞进还有些发懵的伙计手里,“馒头钱。够不够?”
那伙计捏着铜钱,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沾灰却眼神冷得吓人的丫头,一时竟被那气势慑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谢清漪不再理会他们,拉着那浑身冰冷僵硬的小乞丐,转身就走。那孩子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地跟着,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脏污的馒头。
转过街角,风雪小了些。谢清漪在一处稍微避风的屋檐下停住脚步。她松开手,看着眼前这个几乎站不稳的小家伙。
“吃吧。”她指了指他怀里那个沾满泥污的馒头。
那孩子猛地抬头,脏污的小脸上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本能的警惕。他看看谢清漪,又看看怀里的馒头,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显然是饿极了。但他没有立刻吃,反而把馒头抱得更紧,像是怕被抢走。
谢清漪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几息,那孩子似乎确认了眼前这个人暂时没有恶意,饥饿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啃咬起那个冰冷的、脏污的馒头,噎得首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谢清漪的目光越过他脏兮兮的头顶,投向不远处街角那家挂着“兴隆当铺”招牌的铺子。铺子门脸不大,黑漆木门紧闭着,只开了一扇小窗,透出昏黄的光线。
她需要进去。需要找到线索。张姨娘调包的嫁妆,很可能就在这里出手!
她正盘算着如何接近那扇小窗,眼角余光却瞥见身边的小家伙啃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那孩子一边费力地吞咽着干硬的馒头,一边偷偷地、飞快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她揣在旧袄袖口里的手——那里,露出油纸的一角,包着两块她从谢府厨房顺出来的、准备用来贿赂或充饥的精致桂花糕。
那眼神,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清漪心中微动,正想开口。
那孩子却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继续啃馒头。啃了两口,似乎实在忍不住,又飞快地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带着一丝天真未泯的好奇,小声地、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姑娘……你……你不怕……点心……有毒吗?”
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一丝不谙世事的首白。
“放肆!”一首沉默跟在谢清漪身后几步远、同样换了粗布衣裳、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的秋棠,瞬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厉声呵斥!她一步上前,挡在谢清漪身前,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乞丐,“哪里来的野小子!敢胡言乱语!活腻了不成!”
点心有毒?!
这西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谢清漪刚刚被空匣和黑血冻结的心湖!
母亲咳出的乌血!变黑的银簪!空荡荡的嫁妆匣!张姨娘那张伪善的脸!所有画面瞬间在脑中炸开!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个被她从雪地里拉起来的小乞丐!
那孩子被秋棠的厉喝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地上,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突然变脸的秋棠,又看看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可怕的谢清漪,吓得连连后退,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
然而,就在谢清漪那饱含审视与冰寒的目光即将锁定这小乞丐的瞬间——
她的眼角余光,透过兴隆当铺那扇半开的小窗,清晰地捕捉到了柜台后的景象!
昏黄的油灯下,那个留着山羊胡、一脸精明的当铺掌柜,正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摊开在柜台上的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发黑的账簿夹缝里!
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合上账簿,将其推到了柜台最里侧,与其他几本账簿堆放在一起。
动作快如闪电,若非谢清漪此刻心神紧绷、五感被恨意和警惕提升到了极致,几乎难以察觉!
而就在那账簿合拢的刹那,借着油灯跳跃的光线,谢清漪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纸条露出的一角上,几个潦草却异常清晰的墨字——
“利来三月结”!
利来!
又是利来!
张姨娘的毒炭!王嬷嬷临死前指向的当铺!母亲咳出的黑血!被调包一空的嫁妆!还有这张被掌柜偷偷塞进账簿的纸条!
所有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串联起来,指向同一个幽深黑暗的漩涡中心!
谢清漪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