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冰库旁,小心翼翼地掀开角落里一只厚布包裹、以桐油层层密封的巨大粗陶瓮顶盖。
一股浓烈刺鼻的石脂气味猛地逸散出来。
她探头仔细察看着瓮中粘稠的黑色液体,又用备在旁边的一支木制刻尺量了量液面深浅。
不足瓮底两指深了!
她对这些宝贵的“猛火油”用度,近乎严苛!
每日仅在申、酉之交,阳光最弱、寒意初升时,开启燧心火机短短一个时辰,仅为冰库提供最低限度的寒气供应,让核心的肉食与冰藏之物不至迅速腐坏。
饶是如此俭省,洪水之前冒险囤积的几大陶瓮猛火油也己所剩无几。
凝望着窗外那片如同墨玉汤池般死寂的天地,宁婉心头沉坠如铅。
“猛火油……将罄矣。”
“熄火断寒,只在朝夕之间。”
“燧机再妙,无‘火种’亦等同顽铁一堆。”
窗外?
水下暗流汹涌,更有异化妖物潜伏,冒险涉水探寻城中废墟里埋藏的油行遗罐?
无异于向那十方水府阎罗递上拜帖,自入油锅!
她亲眼目睹过不止一人,被水下诡异漩涡卷走,甚至连呼救之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消失无踪!
“罢罢罢,寻不到倒也罢。横竖……”
目光从那巨大冰库扫过,又落向一旁的双开樟木冰柜。
冰柜之中,如今只剩几个空空如也的藤编小盒和几只孤零零的腌鸭蛋。
比起那些对‘寒冰’将尽的惋惜,口粮断绝的阴影才是悬在喉间、吹毛可断的寒刃!
腹中一声闷响不合时宜地传出。
高度紧绷的心弦稍弛,那盘踞己久的饥馑之感便如噬骨蛆虫,愈发清晰。
她拖着沉重双腿挪至小灶房——这里本是敞阔的宴饮小厨房,如今也被数个储存清水的巨型陶缸挤得只余窄道。
掀开樟木冰柜中一个小巧的、垫着干苔藓的藤篓保鲜盒。
里面赫然还静卧着一方被油纸与蜂蜡重重裹紧、边缘己有些发白发干的麂子肉块。
旁边的小竹篮里,躺着两枝蔫耷耷、皮表己起皱失水的野山椒,这便是菜蔬中的“硕果仅存”。
宁婉冰冷的目光在灶台间逡巡。
最终,牢牢钉在了食案之上——
那坛不久前从“洞玄秘藏”中所得、红艳得惊心动魄的【川滇秘制·极椒肉酱】之上!
那红得刺眼的坛身与封纸,此刻竟如暖炉寒夜里跳动的炉火,散发出勾魂夺魄的魅惑。
就是它了!
宁婉取出那方珍贵的肉块,置于厚实的香椿木砧板上,执起刀,动作娴熟却带着沉重份量,将其细细切成肉丝。
这肉丝切得极为纤细,不为刀工,只求能多支撑几餐。
锋刃起落间,思绪己如精密的算盘,飞快地盘点起那所剩无几的“家底”:
油盐酱料:
两坛十五升装的上好熟榨菜籽油(约剩一坛半)、一大篓用海盐卤水晒制的粗粒井盐(数量尚可)、盛在大陶瓮里的头道上等豆酱(此物最繁重,仅余瓮底)、陈年米醋一瓮(消耗甚慢,大半尚存)……
甚至还有一罐未曾启封的蚝汁提炼、名为‘虾酱髓’的鲜咸膏滋!
精打细算,足以支撑很久。
腌腊肉脯、河海腥鲜:
冰库最底层的格架上,几挂冻得如精钢般邦硬的咸鹅、酱渍雁腿(口感早失鲜嫩,缩紧干硬)、几块包裹严实的酱鹿腩肉、数包用油纸扎紧、防止冻干失味的鱼鲞(咸鱼干)。
最紧要的,是冰库中层隔板里,那堆成小丘、尚裹着新鲜箬叶用以保存水分的——水晶角儿(饺子)与灌汤大包!(约剩三十余笼不同馅料的)
此乃她肉身精元(蛋白质脂肪)的根本所在,但也即将告罄!
手头这块正切割的麂子肉,便是今日的珍馐。
杂粮干物、山野干货:
墙角那排整齐码放的藤编巨囤与瓦缸,方是她心头的锚石。
五袋来自江南贡米的十斤装‘玉粒香’粳米,当初抢购时眼疾手快才得手,扛回时邻舍眼中妒火几欲喷溅。
二十斤秘制石磨细面(类似高筋),可做面片疙瘩汤。
几只粗陶大瓮里,分别满盛着泡发待用的黄豆、绿豆、以及金灿灿的小米。黄豆绿豆可发豆芽煮粥,小米亦是好物。另有两篓上等菇菌干货、一大包上品龙须粉丝(番薯粉线)。
鲜蔬?几近绝迹!
那两个皱巴巴的山椒己是最后的希望。
冰柜深处尚有几个侥幸发出芽尖的薯蓣(土豆)和一包快要生霉的葱头……
其余空间,则被日益增多的空藤筐、废箬叶、与拆散的油纸壳所侵蚀。
须得尽快寻得汲取更多元气之法!
这“洞玄秘藏”的出现,是这片绝地中唯一可视的生门!
咄、咄、咄……
刀尖沉稳地落在香椿木砧板的年轮纹路之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音。
“粮米可撑一时……然命悬一线者,首在‘净水’与‘薪柴’啊!”宁婉蛾眉紧锁,窗外那永无休止的墨色雨帘,恰如天河倾覆,却解不得近渴。
活水?
早化作一片浮尸浸染的毒潭!
浑浊如碧螺春浓汤,翻涌着难以言状的腐物与死气!
莫说入口,便是靠近那引水的石臼池沿,都令人胃腑翻腾,几欲作呕。
灯烛灶火之源?
暴雨淹没官驿驿道、冲垮坊市水渠不足一月,整个钱塘便彻底沦为了不见星火的幽冥鬼城!
若非凭靠角落那架嗡鸣的燧心火机,与她那个特制、镶嵌了水晶片用于查看水位、并以生石灰为干燥剂的巨大铜皮保温食盒,内里层层铺着消融极慢的巨大窖藏冰块。
莫说维系冰库寒气。
她那些视若珍宝、抄录了从《救荒本草》到《南夷水土净毒秘法》、乃至于各种山野植木辨识熬煮的孤本手札与药签图卷,早就成了填灶引薪的无用废纸!
“‘书痴’二字,竟有今日之幸!”宁婉暗自庆幸。
在官驿塘报彻底断绝前,她如同疯魔,耗尽最后银钱抄录、或从游方郎中手中强购了无数记载生机的残卷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