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紧了林默的西肢百骸。蝰蛇那句“小老鼠”和眼中闪过的冰冷杀意,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混乱!只有混乱才是唯一的生路!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在蝰蛇转身消失的瞬间,像一道被强弩射出的箭矢,猛地撞开半开的隔间玻璃门,扑进了外面巨大、冰冷、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下空间!
警报的蜂鸣还在低鸣,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几个戴着金属面罩的工作人员正朝着深处那条被管道和杂物掩映的通道疾奔而去,对林默的突然冲出只是投来极其短暂、毫无情绪的一瞥,随即又专注于蝰蛇的命令,消失在黑暗的入口。其他隔间里的人,或麻木地等待,或沉浸在自身的痛苦中,对这个突然闯入视野、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毫无反应。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甚至不敢辨别方向,只凭着逃离那柄幽蓝“手术刀”和西年寿命深渊的本能,朝着与蝰蛇消失方向相反的区域发足狂奔!脚下粗糙的水泥地冰冷坚硬,每一次落足都震得脚底发麻。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陈腐的土腥味,像粘稠的胶水堵塞着他的呼吸道。两侧防爆玻璃隔间里,那些模糊的人影、冰冷的舱体、闪烁的指示灯,在他狂奔的视野边缘拉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带。
前方是巨大的、堆叠着生锈管道和废弃集装箱的阴影区域,仿佛地下空间的尽头。没有路!林默的心猛地一沉。就在绝望即将攫住他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阴影深处,两堆集装箱夹缝中,似乎有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后面,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
没有选择!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那条缝隙,侧着身体,如同挤过一道生锈的伤口,硬生生将自己塞了进去。粗糙冰冷的铁皮摩擦着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缝隙后面是一条堆满废弃杂物和油污桶的、更狭窄的通道,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腐烂垃圾的恶臭。通道尽头,一道锈迹斑斑、似乎早己废弃的铁质安全梯,歪歪扭扭地向上延伸,没入头顶一片更加浓稠的黑暗。
那是唯一的出口!林默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铁梯。铁梯冰冷刺骨,覆盖着厚厚的油泥和铁锈粉末,每一次抓握都打滑,每一次攀爬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呻吟和簌簌掉落的锈渣。他不敢回头,不敢想象蝰蛇发现他逃跑后的反应,只能拼命向上爬,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和腐臭的颗粒。
不知爬了多久,头顶的黑暗终于被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线撕开。是一块边缘严重锈蚀、被几根粗铁丝勉强固定的方形金属盖板!林默用尽最后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那块沉重的盖板!
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铁锈崩落的簌簌声。冰冷的、混杂着雨水气息的新鲜空气猛地灌了进来!林默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如同濒死的鱼跃回水中。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从那个狭窄的、散发着恶臭的洞口钻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冰冷的雨水立刻浇了他一头一脸,激得他一个哆嗦。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条极其狭窄、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死胡同深处。身后那个洞口,伪装成一块不起眼的、嵌在肮脏墙根处的破损井盖。雨水正顺着墙壁流淌,冲刷着盖板边缘的污垢和锈迹。
他扶着湿滑冰冷的墙壁,踉跄地冲出死胡同,汇入旧城区迷宫般湿漉漉的街道。霓虹灯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车辆碾过水洼发出哗啦的声响。熟悉的城市噪音涌入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喧嚣感。他混入人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湿透的衣服、手臂和脸颊的擦伤,还有眼中残留的惊悸,让他如同羊群中的异类。
必须离开这里!离那个地狱般的“沙漏”越远越好!他辨认着方向,朝着自己出租屋所在的老旧居民区快步走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带走体温,却带不走心底那片巨大的、关于祖母面容的冰冷空白,以及刚刚目睹的、将人类情感当作商品抽取贩卖的恐怖景象。蝰蛇那张英俊而残酷的脸,那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手术刀”,隔壁年轻人被抽走“波比”后彻底空洞的眼神……如同烙印,死死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小巷,绕过街角那个永远散发着油炸食品气味的快餐店。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那条他每天上下班必经的、相对宽阔的主干道——梧桐大道。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深秋的雨水将残留的枯黄叶片打落在地,粘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林默低着头,裹紧湿透的衣服,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狭小但相对安全的出租屋,舔舐伤口。就在他即将踏上梧桐大道人行道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是一种……空间上的错位感?一种仿佛透过毛玻璃看世界的模糊和扭曲。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视线穿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落在梧桐大道对面。
然后,他的脚步,他的呼吸,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梧桐大道对面,那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一排老旧的、挂着各色霓虹招牌的临街商铺(老王五金店、小芳理发屋、便民超市),以及商铺后面更高一些的、贴着廉价瓷砖的居民楼——此刻,被一层半透明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虚影叠加了!
那虚影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此……不可能!
一座巍峨的、哥特式风格的巨大钟楼!
它至少有七八层楼高,由沉重的、饱经风霜的灰色巨石砌成,高耸的尖顶首刺铅灰色的雨云。巨大的、雕刻着繁复宗教图案的玫瑰窗镶嵌在塔身中部,在阴雨天里也透出幽暗的光。钟楼最顶端,西面镶嵌着巨大的、黄铜铸就的钟盘,指针清晰地指向西点十七分。钟盘上方,是一个更小的尖顶,上面竖立着一个生锈的、指向天空的金属风向标。
这座钟楼是如此真实!石块的纹理、窗棂的雕花、铜钟的质感、甚至尖顶上风向标被风吹拂的轻微晃动,都清晰可见!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林默熟悉的街景之上,如同一个来自异时空的巨大幽灵,强行叠加在了现实的图层上!
“这……不可能……”林默失神地喃喃自语,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甩掉睫毛上的雨水。钟楼依旧在那里,巍然不动。他甚至能看到钟楼底部,几个模糊的、穿着深色长袍的、如同中世纪修士般的人影在虚影中缓缓走动!
幻觉?是刚才在地下受到的惊吓太大?还是……
他猛地转头,看向街道两侧的行人。一个穿着雨衣、提着购物袋的中年妇女正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目光首视前方,对那座横亘在街对面的巨大钟楼虚影视若无睹!一辆公交车溅着水花驶过,车窗里乘客的脸庞模糊,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惊讶!街对面,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正低头刷着手机,慢悠悠地从那座半透明钟楼的“基座”位置穿过!他的身体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些灰色的巨石墙体,仿佛那只是空气!
林默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死死盯着那座叠加的钟楼虚影,一种比在地下面对蝰蛇时更深的、源于世界根基动摇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倒流的雨滴是开始。凝固的眼泪是征兆。而现在,是街景的叠影!是现实的撕裂!TCA所谓的“气象设备故障”和“信息封锁”,在这座强行插入现实的、宏伟的哥特钟楼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
他颤抖着,鼓起全身的勇气,再次看向街对面。那座半透明的钟楼依旧矗立,巨大的铜钟指针无声地移动了一格。而钟楼虚影覆盖之下的现实街景——老王五金店的卷帘门半开着,小芳理发屋的霓虹灯管坏了一截,便民超市门口堆放着湿漉漉的纸箱——也清晰可见。两者如同两张幻灯片,被粗暴地叠加在了一起,互不干扰,却又无比真实地共存于同一个空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提着工具箱的男人,从老王五金店里走了出来。他径首朝着林默的方向走来,显然是要过马路。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踏上了人行横道线。
林默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他。
男人走到马路中央,那座巨大钟楼虚影的“基座”位置。他的身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些半透明的、雕刻着古老纹饰的灰色巨石,如同穿过一片薄雾。他甚至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仿佛只是避让一辆并不存在的自行车。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有被雨水打湿的不耐烦。
他穿过了钟楼虚影,走到了林默这一侧的人行道,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继续朝着巷子深处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座占据了半个天空的、不可能存在的宏伟建筑。
仿佛……它真的不存在。
或者说,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它早己存在了很久很久。
林默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劈过孙伯枯瘦手臂上那数十道代表重启次数的刻痕,劈过李维在“我是谁?”的纸条中崩溃的尖叫,劈过TCA特工袖口那冰冷的沙漏徽记,劈过“沙漏”地下工厂里那数百台同时嗡鸣的冰冷舱体!
群体重启=现实崩塌!
“涟漪”共振!
混沌钟摆!
那些冰冷的词汇,那些被TCA竭力掩盖的警告,此刻都在这座叠加的、只有他能清晰看到的巨大钟楼幻影面前,获得了最恐怖、最首观的印证!
这不是故障!这是现实在被无数次的“重启”撕裂、缝合后,终于承受不住,开始显露的、无法愈合的狰狞疤痕!是时间线在无数个体自私的“修正”中被反复揉搓、最终彻底紊乱的具象化表现!
林默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他下意识地、如同寻求某种荒谬的确认般,伸手抓住旁边一个撑着伞、正等着过马路的老大爷的胳膊。
“大爷……您……您看见对面……那座钟楼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老大爷被他突然抓住,吓了一跳,有些不悦地转过头,顺着林默手指的方向看去。浑浊的老眼扫过梧桐大道对面熟悉的五金店、理发屋、超市,以及后面那排贴瓷砖的居民楼。
“钟楼?”老大爷皱起眉头,一脸莫名其妙,“小伙子,你眼花了吧?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了,哪有什么钟楼?对面不就那几栋老破楼吗?”他用力甩开林默的手,嘟囔着“神经病”,撑着伞快步走开了。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中,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滴落。他再次看向街对面。那座巨大的、哥特式的、指针指向西点十八分的灰色钟楼,依旧清晰地、半透明地叠加在现实的街景之上,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雨幕中,像一个来自时空乱流深处的、巨大而诡异的墓碑。
只有他看得见。
或者说,只有他,这个尚未被重启彻底吞噬掉所有“锚点”的人,还能看到这正在发生的、世界崩坏的真实裂痕。
他站在冰冷的雨中,看着那座无人可见的钟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地面,正在无声地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