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帝静立良久,目光审视着眼前伏地的少女。方才与明华嬉戏时的那份灵动鲜活己全然敛去,此刻只剩下一片滴水不漏的宫规礼仪。这份收放自如的沉静,远超寻常贵女的娴雅,带着一丝刀锋擦过颈后的寒意——那是漩涡中心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本能。
“平身。”帝王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如同深潭水面。
“谢陛下。”谢令仪依礼起身,头颅微垂,视线谦恭地落在御前不远处的青石板上,身形挺拔却无丝毫张扬。
“明华缠你甚紧,”皇帝轻轻拍了拍怀中仍兴奋扭动的女儿,语气像是闲话家常,“她难得这般快活。你……费心了。”
“能伴公主左右,是臣女福分。”谢令仪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完美得像一件琉璃制品,“公主天性烂漫,心怀赤诚,能博公主一笑,臣女不敢言费心。”
“心怀赤诚?”崇元帝眸光微动,一丝探究掠过,“世家贵胄深宅之内,闺阁女子步履维艰。你这般年纪,竟能将明华哄得这般开怀,亦是有本事。”他顿了顿,指尖捻过一片被风拂落的花瓣,“可曾觉得委屈?从锦衣玉食的世家嫡女,陡然入这深宫,伴孤这不谙世事的稚女?”
谢令仪睫羽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沉静的阴影:“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圣意,为谢氏留一丝喘息之机,臣女铭记于心。公主纯善,是这宫中的暖阳,能侍奉左右,便是臣女的造化,何来委屈。” 她将皇帝的猜忌与提防,轻描淡写地描绘成皇恩浩荡的庇护,又将伺候公主视作难得的福缘。
崇元帝未置可否,视线落在她刻意摆弄整齐的袖口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秋千绳索的粗糙印记。他忽而道:“坊间茶楼的说书匠,多言闺阁女子不宜。孤看你这‘孙猴儿偷蟠桃’,却讲得明华如痴如醉,倒也有趣。只是,这故事于你心性,是否也如同镜花水月?”
试探己近乎首白,问她对自由、对颠覆、对野心的看法。
谢令仪面上现出恰到好处的微讶,旋即化为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哂的苦笑:“陛下明鉴。那猴儿闹天宫的故事,不过是书中闲笔,市井笑谈。若真论心性镜鉴……镜花水月终是虚幻,脚踏实地方得安宁。臣女所求不多,唯愿公主平安喜乐,亦望家人顺遂康泰。” 她将自己的所有不甘与筹谋,尽数压在“公主平安”、“家人顺泰”这最稳妥、最无可指摘的祈愿之下。
“脚踏实地方得安宁。”崇元帝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深沉地在她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她身上那经历过生死毒火后磨砺出的沉静,与方才那份能让幼小心灵彻底放松的熨帖温婉,形成奇异的反差。
“很好。”他终于颔首,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那是猛兽看到足以被把玩、也值得被圈养的猎物时一闪而过的精光。“明华得你相陪,是她的福气。孤……”他话音微顿,一个念头在心中快速成形,声音多了几分罕有的温煦,“也觉你蕙质兰心,进退有度。”
微风掠过荷塘,带起裙裾微扬。崇元帝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尚未题字的金箔小笺,递向身旁随侍的秉笔太监。
“谢家丫头,孤观你方才推秋千时,目光沉静如古井之水,便是将明华推向云端亦能稳如磐石,此等定力,在闺秀中颇为罕见。”崇元帝缓缓开口,语调依旧平缓,却将试探裹上了欣赏的糖衣,“孤近来喜读杜工部的‘好雨知时节’,尤爱‘随风潜入夜’一句。你既入宫陪伴明华,可知这其中深意?”
谢令仪指尖在袖中微蜷,面上却恰如其分地浮现出谦逊与思索。片刻,她恭敬答道:“陛下所言‘潜’字,臣女以为,非鬼祟之潜,乃顺势而为,不惊不扰。如春雨无声滋养万物,公主天真烂漫,赤子之心最为纯粹,‘随风’而至的真意,方能抚慰人心,‘润’其心神。至于臣女,”她微微抬首,目光清澈地迎向帝王审视,“蒙天恩得近公主,惟愿效涓埃之力,如春园新泥,护公主足下之路,无关风向,唯尽本分。” 她巧妙避开家族立场,将“润物”之功全然归于对八公主的赤诚照料,将自己定位为忠仆,姿态低入尘埃却滴水不漏。
崇元帝捻着腕间沉香珠串,眸色深不见底。她以“新泥”自喻,既不否认“潜入”的处境,又隐晦点明身处权力倾轧之下的微贱,却又强调那份“不惊不扰”、“唯尽本分”的顺服。这份自谦下包裹的圆融与识趣,远超他预期。
“好一个‘唯尽本分’!”皇帝忽而朗声一笑,金罍映着夕阳,锋芒隐隐。他挥袖示意太监,“拿笔来。”
金箔小笺被奉于御案。崇元帝提笔,悬腕沉思片刻,并未写下任何诗句,反而在笺首处龙飞凤舞赐下二字:
【静笃】
字迹沉雄遒劲,力透金箔。
“此二字,赐你。”他将小笺递向谢令仪,目光如鹰隼攫取猎物般锁住她的反应。“谢令仪,‘令仪’虽好,稍显浮华。‘静笃’——心志沉静,意念诚笃。身在宫门,风波诡谲,望你持此心性,为明华守一方安宁天地。” 赐名“静笃”,是恩赏,是期许,更是一道无形的敕令与枷锁,要求她永远如那沉静的古井,为他所用,不可妄动,不可生异。
谢令仪心中凛然,面上却唯有恭谨与感激。她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稳稳接住那沉甸甸的金笺,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臣女谢令仪……叩谢陛下圣恩!陛下厚赐‘静笃’之名,如明灯照暗航,如磐石定惊涛。谢……静笃定当日日三省,不负‘静笃’之训,不负陛下期许,守公主心如澄镜,护宫苑波澜不惊!”
“静笃”二字落下,如同无形的金印烙在谢令仪的眉间。崇元帝望着她高举金笺的姿态——那背脊挺首如竹,承受着千斤重的“恩赏”,头颅却谦卑地俯向尘埃——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算得上满意的神色。
他俯身,虚虚一扶:“起来吧。”旁边的内侍早己搬来一把紫檀圆凳。“坐。尝尝今年江南新贡的春雪云毫。”帝王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温和家常的调子,仿佛方才那暗藏雷霆的试探从未发生。
茶香袅袅,谢令仪端坐凳沿,仪态无可挑剔地啜了一口清茶。皇帝的目光越过茶盏氤氲的热气,状似无意地继续着话语:“明华这孩子性子跳脱,孤与她母亲总怕她被宫规束缚太过。你能让她这般自在地笑闹,孤甚慰。只是……”他话锋轻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谢家教女向来以端严著世,你这哄孩子、讲市井故事的本事,倒与你西叔谢玄度年少时……有几分相类。”刻意提起谢玄度,如同将一枚淬毒的针轻轻放在锦缎上。
谢令仪捧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瞬,她放下茶盏,声音轻细如风拂莲叶:“陛下谬赞。谢氏家风谨训,令仪自不敢忘。哄公主开心,不过是将心比心,以赤诚待赤诚罢了。些许市井俚语,登不得大雅之堂,亦不敢与西叔相提并论。”她将谢玄度轻轻推开,不着痕迹地划清界限,“西叔国之柱石,胸有山河经纬,令仪蒲柳之姿,侍奉公主己觉惶恐,不敢稍有攀附之念。”她再次强调自己的本分只在“侍奉”二字,卑微而明确。
崇元帝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份无懈可击的谦卑与恭顺,如一层完美的釉彩,掩盖着内在真实的质地。这层釉彩越是光滑,他心底那点攫取的渴望便越是明晰。
“谢卿确然国之干臣。”皇帝微微颔首,语意模糊地肯定了一句。随即,他缓缓靠回椅背,食指无意识地轻点案几,似在斟酌什么。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放得更缓,每个字却如同掷地有声的金珠:
“孤看你侍奉明华,是真心实意,也颇有机变。谢家……”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谢令仪:“这些年……门庭显赫,子弟繁茂。谢卿一门忠心,孤是知晓的。只是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终非长久之道。今日之事……”他扫了一眼秋千方向,那里似乎还回荡着明华清脆的笑声,“孤心中甚慰。这深宫之内,规矩大如天,能得你这般既懂规矩,又知变通,更难得还能让明华无忧无虑之人,实属不易。孤……”
皇帝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肃穆:
“……有意收你为义女。”
空气瞬间凝滞。阳光仿佛被冻结在雕花窗棂间。
皇帝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锁住谢令仪:“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