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画舫秋千坐落在荷花池畔,彩绸在风中猎猎作响。木头在摇晃中发出悠长而有节奏的“吱嘎——吱嘎——”声。谢令仪站在后面,双手轻轻搭在秋千板上,感受着手下坚实的硬度和木纹的起伏。
“起——飞——咯——!”八公主清脆的尖叫划破暖风,伴随着每一次推荡,那鹅黄的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出,裙裾被迎面扑来的疾风高高鼓起,像一面小帆,发丝挣脱了珠花,在狂风中飞舞。
“高!再高!再高一点呀谢姐姐!”公主的声音因为高速和兴奋而微微发颤,带着破音,“柳枝!柳枝扫到我的脚啦!啊——我看见池水里有好大一片金红!是鲤鱼在翻浪花吗?!”
风鼓噪着耳膜,孩子的尖笑与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水汽里裹着荷花的清甜。那一刻,仿佛整个天空都压了下来,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云朵像柔软的棉花糖触手可及。推着秋千的手心,渐渐感受到了麻绳的粗糙和摩擦带来的热意。
宫人们的低语和目光,也像被阳光晒化了冻土般悄然松动、回暖:
“啧啧,听听这小嗓子,”粗使婆子倚着花窗,望着秋千上那鹅黄的小小身影,“跟在谢小姐后头啊,清亮得跟画眉鸟似的!”
“就是啊!昨儿讲那猴儿偷蟠桃的故事,我躲在廊后听了好半天,比茶楼里听书还有意思百倍!不知不觉我这把老骨头都跟着笑酸了!”
“谢小姐这气度……啧,那待人接物,温温和和的,说话也好听,一点不像那些……”声音压得更低,“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女!这才是真真正正大家闺秀的样儿!”
连那位平日里面孔板得比汉白玉还冷的毓庆宫掌事姑姑,在经过画舫秋千处,恰好瞥见谢令仪一面稳稳推着快活尖叫的公主,一面温言细语,不着痕迹地将几句新学的《千字文》字词穿插进笑语中时,那惯常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嘴角,也微不可察地向上弯出了一道极其柔和、赞许的弧度,虽淡如晨曦初雾,却真实无比。
崇元帝立在石榴亭的垂花门下己有片刻。夕阳的金辉顺着琉璃瓦淌下来,给园子里的喧闹镀了一层柔和暖光。那熟悉的、带着点稚气破音的尖叫撞进耳膜——是他的明华。
小八整个人几乎悬在秋千的高点,鹅黄的薄绸宫装被风灌得鼓胀成的莲瓣,墨黑的发丝挣脱玉扣,在粉颊边狂舞。那双像极了她母妃的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活。她尖叫着看见池子里的金红锦鲤,嚷嚷着柳枝扫到了她的绣鞋尖。
崇元帝几乎从未见过女儿如此鲜活,像一棵吸饱了阳光雨露、终于挣脱花盆束缚的小树苗,由内而外喷涌着几乎莽撞的生命力。老父亲心底的某个角落,被这蓬勃的热浪撞得柔软塌陷。爱屋及乌,一丝几乎称得上“温情”的波光,终于漫过他看向秋千后那位少女的视线。
谢令仪站在彩绘的画舫秋千后,姿态稳重得不合年龄,双手稳稳地推着,露出的手腕纤细,却毫无颤抖。她没有看天边绚烂的晚霞,也没看风中猎猎作响的彩绸,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个纤细又雀跃的背影上,唇边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恰到好处地衬着八公主的肆意。
明华每一声放肆的快活尖叫,都引得廊下、窗后那些宫娥嬷嬷们会心而温和的低语,整个毓庆宫角落里的阴冷霉气,似乎都被这笑声冲刷去了几分。
“世家女……皇家女……” 皇帝心中喟叹,低不可闻。一样的锦衣玉食雕栏玉砌,却也一样在各自的方寸之地里挣扎求存。世家名门的高墙之内,深宫重重的雕窗之后,谁不曾背负镣铐?这谢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带着一身烫伤与毒箭的阴影被抛入这漩涡中心,此刻脸上那份熨帖的平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易?
他脚步刚动,画舫秋千吱嘎一声,荡回了低处。正巧落地的八公主眼尖,一眼瞥见了垂花门下的明黄衣角,欢呼如同发现了新奇的蝴蝶:“父皇!”
如同一抹飞动的明霞,小小的身影炮弹般撞进皇帝怀里,带着荷风的清冽和汗津津的朝气:“父皇!父皇看见没?谢姐姐推得好高!明华都摸到云朵了!”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眩晕里,小脸红扑扑,叽叽喳喳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父皇!谢姐姐还给明华讲了孙猴儿偷蟠桃!比茶楼说书的还好听百倍!” 她扯住皇帝的龙袍,恨不得把所有的喜悦一股脑儿倾倒出来,为那个安静跪在青石小径上的身影邀功,“明华最喜欢谢姐姐了!”
谢令仪早己在公主欢呼那刻便己离了秋千旁,悄然屈膝,额头几乎触到青石微凉的棱角。“臣女谢令仪,叩见陛下。” 声音平稳清晰,不见一丝属于秋千绳上的温软,只剩下宫规下的恭敬疏离。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唯有鬓边一缕青丝,随着低垂的动作,轻微拂过她略显苍白却无波无澜的颊侧。
皇帝一手轻揽着怀中仍不安分扭动的女儿,温言抚慰着她高涨的情绪,视线却如无形的流云,沉沉落在伏地请安的少女身上。她方才与公主嬉闹时的柔和光晕瞬间敛去,像一片陡然被阴影覆盖的湖面。这收放自如的姿态……是经历风雨后的本能?还是宫廷里赖以生存的伪装?
夕阳勾勒着皇帝的轮廓,明华叽喳的快活与脚下深宫里惯常的沉静形成奇异反差。那份不易,此刻无比真切地横亘在君与臣女无言的对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