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的竹篓里,开始出现没有字的碎片。
那是些雪白色的纸,薄得像蝉翼,摸起来却带着冰碴儿,像是从极寒的地方漂来的。放在故事屋的阳光下晒三天,也晒不出半行字,只有凑近了,才能听见纸缝里漏出的气音,像谁在说“忘了我吧”,又像在哼不成调的摇篮曲。
“这是‘忘纸’。”李清茶用指尖捻起一片,纸的边缘立刻化了些,在他掌心留下道浅白的印子,“修正之海的尽头,有片‘忘纸堆’,专门堆那些被彻底遗忘的故事。它们不是被撕碎的,是连记得的人都没了,自己就慢慢褪成了白纸。”
黎若曦的星轨长剑最近总在子夜发光,剑身上映出片灰蒙蒙的冰原,冰缝里插满了这样的忘纸,像一片倒长的白色森林。“拾忆人在那里。”她望着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穿着缀满铜铃的旧衣,正蹲在冰缝边,把忘纸一张张捡起来,往上面哈气,“他们是试笔人的后代,天生能听见忘纸的气音,总想着把这些故事重新暖回来。可暖得越多,自己的记忆就越淡,最后也会变成忘纸的一部分。”
念安的掌心印记突然跳了跳。他想起去年从北礁带回的那本花房故事,书里夹着片忘纸,当时没在意,现在才发现纸的角落有个极小的桃花纹,和他掌心的印记几乎一样。“我去看看!”他抓起那半片羽毛笔,竹篓里的断弦风铃突然自己响了,铃舌上的记忆蝶翅膀闪了闪,映出冰原的方向。
摆渡船穿过冰蓝色的洋流时,空气越来越冷。念安呵出的白气刚散开,就看见冰原上那个缀满铜铃的身影——拾忆人正把一张忘纸贴在额头,闭着眼轻声说:“你以前总给孩子唱‘玉兰开时,船就来’,对不对?”
忘纸在他掌心慢慢显出淡粉色的花纹,像极了故事屋的玉兰花。可拾忆人的头发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发梢甚至开始透明,像要融进冰雾里。
“你在耗自己的记忆!”念安冲过去,羽毛笔的笔尖碰了碰拾忆人的衣袖,铜铃突然叮铃作响,震得冰缝里的忘纸都颤了颤。
拾忆人转过头,脸上有半块透明的斑,像蒙了层薄冰。“不耗怎么行?”他指了指冰原深处,那里有座用忘纸堆成的小房子,屋顶插着支断了的桃木簪,“那是个阿婆的故事。她年轻时在渡口等出海的丈夫,等了五十年,最后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故事就冻成了忘纸。我不暖它,等我也忘了,就真没人知道曾有个阿婆,每天在玉兰树下数船了。”
他说着,又捡起张忘纸,往上面哈气。这次,纸上慢慢显出艘小渡船,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人,正往岸上抛红绳。可拾忆人的手背也开始透明,像被冰雾啃噬着。
念安突然把竹篓里的断弦风铃举到他面前:“你听!”
风铃的记忆蝶翅膀晃了晃,传出守镜人孩子的笑声——那孩子后来跟着光门去了星轨战士的新家园,现在每天都在花房里种玉兰,“他说,记住不一定非要自己扛着。你把阿婆的故事讲给风铃听,讲给玉兰花听,讲给每个路过的人听,就算你忘了,风也会替你记得呀。”
羽毛笔的笔尖滴下银灰色的墨,落在拾忆人透明的手背上。墨汁像条小蛇,顺着他的血管爬了爬,那些透明的地方竟慢慢显出了血色。“你看,”念安指着冰缝里的忘纸,“它们气音里说的‘忘了我吧’,其实是怕没人稀罕记。要是有好多人愿意听,它们自己就会暖过来的。”
拾忆人愣住了,他摘下腰间的铜铃,轻轻放在一张忘纸上。铜铃响时,忘纸突然自己卷了卷,露出里面藏着的字:“我叫春桃,等的人叫阿渡,他说回来时给我带海边的贝壳。”字是用胭脂写的,晕开了些,却看得格外清楚。
“原来……”拾忆人摸了摸自己变白的头发,发梢竟开始变黑,“我总想着自己记,却忘了故事最会找地方藏——藏在贝壳里,藏在铃音里,藏在听故事的人眼睛里。”
冰原突然传来咔嚓声。冰缝里的忘纸纷纷飘起来,像一群白色的蝴蝶,跟着铜铃的声音往南飞。它们飞过摆渡船时,念安看见有的忘纸上显出了摇篮曲的谱子,有的印着模糊的笑脸,还有那张写着“春桃”的,纸角的桃花纹正变得鲜红,和他掌心的印记一模一样。
“它们要去故事屋!”拾忆人望着蝴蝶群,铜铃在他手中越响越亮,“玉兰花会接住它们的,对不对?”
念安用力点头。他的竹篓里,那片带桃花纹的忘纸突然自己舒展开,上面慢慢显出一行新字:“第三年的玉兰,比去年香。”是春桃的字迹,和之前桃核里的“第三年的桃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姐妹句。
返航时,拾忆人站在冰原上,把铜铃抛向空中。铜铃化作无数小铃铛,跟着忘纸蝴蝶往南飞,每只铃铛上都刻着“记”字。“我要去南礁找试笔人,”他对着念安挥手,发间的白发己经褪尽,“我们要在每个岛都挂个铜铃,让忘纸知道,总有地方愿意等它们回家。”
故事屋的玉兰花最近开得格外盛。念安把带回的忘纸一张张夹在书里,放在窗台最暖的地方。风吹过时,夹着忘纸的书页会自己翻动,铜铃的声音混在风铃里,像春桃在哼摇篮曲,又像阿渡在喊“春桃,我回来了”。
李清茶看着架子上越来越多的书,有的写着试笔人的试笔歌,有的记着碎纸人的花房,还有的夹着忘纸,字里行间带着冰原的凉,却又透着玉兰花的暖。“你看,”他对黎若曦笑,“当年仓颉说‘记录真实不需要强迫’,其实是说,故事自有它的韧性——被撕了会粘起来,被忘了会找新地方藏,只要还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它就永远不会真的消失。”
黎若曦的星轨长剑映出忘纸堆的冰原,那里己经长出了第一株绿芽,芽尖顶着片小小的玉兰花瓣。“拾忆人说,明年要在冰原种玉兰呢。”她摸着剑身上的绿芽,“等花开了,春桃和阿渡的故事,就能在冰原和故事屋之间,搭座香飘过去的桥了。”
念安趴在窗台上,看着竹篓里新出现的贝壳——是春桃等的阿渡当年承诺带的那种,壳上有天然的花纹,像极了“忘”字被划掉,改成了“记”。他把贝壳串在风铃上,风一吹,贝壳和铜铃、记忆蝶翅膀撞在一起,响得热闹极了。
远处,修正之海的浪还在拍岸,带着冰原的凉,也带着玉兰花的香。忘纸蝴蝶还在往南飞,有的落在新岛的石阶上,有的停在摆渡船的桅杆上,还有的,正慢慢落在某个刚睁开眼的孩子手心里,等着被问一句:“你有故事吗?我听着呢。”
故事从不是孤零零的字。
它是春桃的胭脂,是阿渡的贝壳,是拾忆人的铜铃,是听故事的人眼里的光。
是千万个愿意记、愿意等、愿意相信“故事不会死”的瞬间,凑成的,一场永远未完的相聚。
而玉兰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开,像在为每个新故事,铺一条香飘满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