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第十三章:残阳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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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作者:
布三水
本章字数:
4236
更新时间:
2025-07-08

方振华挺首着脊梁,背负着父母的血灰、妻子的残红,踏着冰冷的夜色,如同背负着整个沉沦地狱的孤魂,一步步离开了那片吞噬了他所有至亲与过往的焦土废墟。阿福伯娘绝望的呜咽声被远远抛在身后,最终消散在带着焦糊与血腥的夜风里。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胸口的布袋沉重如铅,里面装着方家最后的印记——母亲的骨灰、父亲的鲜血、家乡的泥土、冰冷的铜钱,以及……那片染着翠莲鲜血的、残破的红盖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支撑他行走的,只剩下那被仇恨淬炼得冰冷死寂的意志,和胸口那团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遗物。

当第一缕惨淡的、如同稀释了血水的灰白光线挣扎着刺破东方的云层时,方振华发现自己正站在村口那株饱经摧残的老榕树下。虬结的枝干被烧得焦黑,断裂的气根无力地垂落。树下那块他曾与翠莲话别的大青石,表面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干涸的、不知是谁留下的暗褐色污渍。

天,亮了。

但光明并未带来丝毫暖意。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西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如同烧熔铜汁般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那光芒不是温暖的金红,而是刺目的、带着不祥意味的血红!将整个破败的村庄、焦黑的田野、以及方振华麻木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凄厉而绝望的色彩。

残阳如血。

方振华站在老榕树下,血色的夕阳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同样被血色浸染的焦土上。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扫过这片曾经熟悉、如今却如同鬼域的家园。祠堂的废墟在血色中沉默,祖屋的方向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黑。

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言说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迈开脚步,不再朝着未知的黑暗,而是转身,朝着那片埋葬了他所有亲人的废墟中心——祖屋的残骸——重新走了回去。

他需要一个仪式。

一个埋葬。

一个告别。

一个……将这片土地上所有关于“家”的残骸,连同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生”的微弱火星,彻底埋葬的仪式。

他重新踏入那片滚烫的灰烬。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断壁残垣、瓦砾焦炭间徒劳地搜寻着。他弯下腰,不顾指尖被灼伤割破的疼痛,在散发着恶臭的灰堆里翻找。动作机械、麻木,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执行最后的指令。

一块烧得发白、形状扭曲的骨头碎片……是灶房猪栏的?还是……他不敢深想,只是用颤抖的手,将它拾起,放在一边。

一枚被高温熔化了半边、沾满黑灰的黄铜顶针……那是阿妈常年戴在手指上,缝补无数衣衫的旧物!他认得那磨损的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浮灰,放在那块骨头碎片旁。

一截断裂的、焦黑的牛皮腰带……皮带扣是铁的,一个简单的圆环,边缘被磨得光滑——那是阿爸的!他无数次看到阿爸劳作后,用这腰带擦汗!他紧紧攥住那截冰冷的皮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最后,他的手在倾倒的灶台废墟深处,触碰到了一件冰冷坚硬、带着熟悉手感的东西——一把铁镐!方家用了三代人的铁镐!木柄早己烧成焦炭,只剩下沉重的、沾满泥灰的镐头!镐尖依旧锋利,在血色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这曾是开垦荒地、挖掘塘泥、支撑家业的工具!如今,却成了掘墓的器具!

方振华死死握住那冰冷的镐头,沉重的铁器几乎要将他麻木的手腕坠断。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祖屋废墟中蹒跚。最终,他停在了那半扇尚未完全倒塌、斜倚在断墙上的、厚重的麻石门槛前。

门槛。

家的边界。

跨过去是烟火人间,退回来是遮风避雨。

如今,它成了这片焦土上,唯一还能勉强辨认出的、象征着“家”曾经存在过的印记。

方振华在门槛石旁蹲了下来。他将那几件拾来的“遗物”——无法辨认的骨片、阿妈的顶针、阿爸的断腰带——轻轻放在脚边沾满灰烬的石板上。然后,他双手握紧了那沉重的、冰冷的铁镐镐头。

没有合适的木柄,他就用双手首接握住镐头下方连接木柄的、粗糙冰冷的铁箍。他高高举起沉重的镐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槛石旁坚硬板结、混杂着灰烬瓦砾的焦黑土地,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刺耳的撞击!镐尖与硬土碎石碰撞,溅起几点火星!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冰冷的铁器狠狠传递到他的双臂,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沉重的镐头,再狠狠砸下!

“铛!”

“铛!”

“铛!”

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如同敲击着地狱的丧钟。夕阳的血色光芒笼罩着他佝偻着、奋力挥动铁镐的身影。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混合着脸上的泥灰血污流淌下来。手臂因过度用力而酸胀颤抖,虎口被粗糙的铁箍磨破,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镐头,也染红了身下的焦土。但他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一下又一下地,用这曾经支撑家园的农具,挖掘着埋葬至亲的墓穴。

坑很浅。只刨下去不到一尺深,就遇到了更坚硬的碎石层。他的力气也几乎耗尽。他丢下沉重冰冷的镐头,双膝跪倒在坑边,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扒拉着坑底的碎石和泥土。指尖被尖锐的石子割破,鲜血混着泥土,但他只是疯狂地、徒劳地挖掘着,仿佛要在这片焦土之下,挖出一个通往过去的通道。

最终,一个仅能容纳几件小物的浅坑,在门槛石旁,在如血的残阳下,被他用血汗和绝望,硬生生地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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