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院的日子像一锅熬糊了的杂粮粥,黏腻、沉闷,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林玄的伤势如同跗骨之蛆,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幻痛,经脉里那股钝重的碾磨感更是无休无止,让他恨不得敲碎自己的骨头。
苏晚晴则彻底跟那巴掌大的“菜地”和满院的泥泞杠上了。浇水依旧手抖得像得了鸡爪疯,拔草依旧分不清敌我,但她身上那股子近乎偏执的专注劲儿却与日俱增。她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蹲在菜地边,看着那几棵蔫黄瘦小、挣扎求生的野菜苗,眼神专注,仿佛那是她对抗这无边绝望的唯一武器。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青岚城上空,空气闷热潮湿,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
“要下大雨了。”林玄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外面死寂的风声,沙哑地下了论断。这种天气,对他这具破身体来说,无异于酷刑预告。
苏晚晴正在屋檐下,笨拙地试图用一些碎石块加固她那几根东倒西歪的“遮阳棚”支架——虽然那几棵菜苗看起来根本不需要遮阳,更像是需要保暖。闻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担忧,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墙角那几棵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苗。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上垒石块的动作。碎石块在她手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垒起一点,又哗啦塌了小半。
林玄嗤了一声,懒得再看,闭上眼睛试图对抗体内翻涌的痛楚。
入夜,狂风终于撕破了沉闷的伪装,如同狂怒的巨兽般咆哮着席卷而来!粗大的雨点被风裹挟着,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破瓦上,声音密集得如同战鼓擂动!
“来了……”林玄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牙关,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水流冲刷的哗啦声!
“滴答…滴答…哗——!”
冰冷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更像是开了闸的小瀑布,从房梁上一个明显的破洞处倾泻而下!正对着林玄床铺的位置!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了他裹在身上的薄被和单衣!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湿漉漉的霉味,激得他浑身一颤,本就脆弱的经脉像是被无数冰针刺穿!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林玄喉咙里挤出,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又因剧痛重重摔了回去,狼狈地在湿透冰冷的床板上翻滚。
屋门被猛地推开!
苏晚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也还没睡,被这突如其来的“室内瀑布”惊动。借着外面惨白的闪电光芒,她看到了林玄在湿透的床铺上痛苦翻滚的惨状。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进自己暂居的、同样漏风漏雨的柴棚角落。一阵急促的翻找声后,她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和一个同样漏水的旧木桶冲了进来!
狂风卷着雨丝从洞开的屋门灌入。她冲到林玄床边,看准那“瀑布”的落点,费力地将破陶盆高高举起,试图去接住那倾泻而下的雨水!
然而,水流太大太急!
“哗啦——!”
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陶盆边缘,水花西溅!大部分水流依旧无情地浇在湿透的林玄身上,只有一小部分被歪斜的陶盆勉强兜住。冰冷的泥水溅了苏晚晴满头满脸,她咬着牙,努力稳住被水流冲击得摇摇晃晃的手臂。
“蠢……蠢货!拿开!”林玄被浇得透心凉,剧痛和冰冷的双重折磨让他理智尽失,声音嘶哑地咆哮,“接得住吗?!滚出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苏晚晴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只是倔强地高举着那个不断被水流冲击、随时可能脱手的破陶盆。她的手臂在颤抖,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鬓角和下巴不断滴落。
“桶…桶给我!”她喘息着,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微弱,却带着急切。
林玄气得眼前发黑,暴躁地、带着自暴自弃的怒火,用尽力气将脚边那个破木桶踢向苏晚晴的方向!
“拿去!都拿去!淹死算了!”木桶翻滚着撞在苏晚晴的小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晚晴闷哼一声,顾不上疼。她立刻放下几乎满溢的陶盆,一把抓起那个破木桶,替换到水流下方。
“哗——!”
更大的水流冲击声响起!破木桶的桶底和桶壁瞬间漏出好几股细流,但好歹勉强兜住了大部分“瀑布”,虽然依旧有冰冷的水滴溅落。
林玄蜷缩在湿冷的床角,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那个在风雨飘摇中,举着漏水的破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异常执拗的身影,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苏晚晴双手死死抓着桶沿,指节泛白。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进袖管,冻得她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但她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这场与天漏的搏斗,持续了整整半夜。首到后半夜,雨势才稍稍减弱。苏晚晴小心翼翼地将接了大半桶浑浊泥水的木桶挪开,又用破陶盆放在下方接住残余的水滴。
做完这一切,她耗尽了力气,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林玄蜷缩在湿冷的角落,看着那个缩在墙根下、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守着破盆的身影,胸口那股郁气堵得他几乎窒息。他烦躁地别过头,裹紧了湿透冰冷的破棉被。
这一夜,格外漫长。
……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依旧阴沉的云层时,持续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有了一丝停歇的迹象,只剩下零星的雨丝飘落。
破败的小院经过一夜暴雨的疯狂洗礼,彻底变成了泽国。大大小小的水洼连成一片,泥泞不堪。院墙角落堆积的枯枝败叶被冲得到处都是,混在泥浆里,一片狼藉。
苏晚晴那块宝贝“菜地”,遭遇了灭顶之灾。泥水完全淹没了那片小小的土地,几棵本就蔫黄的野菜苗东倒西歪地泡在浑浊的水里,叶片上糊满了泥浆,奄奄一息,毫无生机复苏的迹象,只是显得更加凄惨。
林玄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惊醒的。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昨夜被雨水浇透,加上伤势折磨,他毫不意外地发起了高烧。
嗓子干得冒烟,他下意识地想找水喝。目光扫过屋内,那个漏水的破木桶和豁口的陶盆还放在昨晚的位置,里面是半桶浑浊的泥汤。
这玩意儿能喝?林玄厌恶地皱紧眉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院子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苏晚晴。显然,在冰冷的雨水和寒风中硬扛了一夜,她也中招了。
真是……祸不单行!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林玄心头。他掀开湿冷沉重的被子,挣扎着下床。高烧让他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强撑着,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地蹭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清晨潮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苏晚晴正站在她那片被泥水淹没的菜地边。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眼下的青影浓重,同样在微微发抖,显然也在发烧。她看着自己辛苦照料(虽然收效甚微)、如今却被彻底泡在泥汤里的“心血”,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那几棵野菜苗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嫩绿,只有被泥水裹挟的枯黄。
林玄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菜地,又落到苏晚晴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上,胸中那股因为高烧和干渴而升腾的邪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看什么看?!”他沙哑的声音带着高烧特有的滚烫和刻薄,“指望它们能自己从泥汤里爬出来给你熬药吗?还是指望它们能变成水给你喝?”
他喘着粗气,指着那片泥泞,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嘲弄:“醒醒吧,苏大小姐!你那点可笑的坚持,在老天爷眼里屁都不是!一场雨就全泡汤了!这就是命!你,我,还有这几棵破草,都TM是烂泥坑里的命!”
他越说越激动,高烧让他的理智濒临崩溃:“你不是想照顾我吗?不是想种菜吗?好啊!去啊!去把你这几棵宝贝从泥里捞出来啊!看看它们还能不能活!看看你能不能靠它们熬过今天!”
林玄一边刻薄地咆哮着,一边发泄般地、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片被淹没的菜地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是想把那些碍眼的烂菜苗踩进泥里,或许只是想离那个让他烦躁的源头更近一点。
然而,他忘了自己正发着高烧,脚步虚浮得厉害。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浆!
刚走出屋檐没几步,脚下一滑!
“呃啊——!”
林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噗通!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重重地摔进了墙角那片被泥水淹没的菜地里!泥浆瞬间西溅!
冰冷的、带着腐烂枯叶味道的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更多的泥浆涌入口中,恶心得他几乎当场呕吐。他像个掉进沼泽的旱鸭子,在泥浆里徒劳地挣扎扑腾,溅起的泥点糊了他满头满脸,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剩下满嘴的土腥味和冰冷的绝望。什么灰扑扑的石头?没有!只有冰冷的泥浆和濒死的窒息感!
“咳咳…呕…”他一边呛咳,一边干呕,狼狈到了极点,尊严彻底摔进了泥底。
就在这时,一只沾满泥污、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苏晚晴!
她不知何时冲了过来,完全不顾及自己也满身泥泞和病痛。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林玄的胳膊,试图将他从泥坑里拖出来!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绷紧,脸上沾满了溅射的泥点,苍白的嘴唇紧抿着,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焦急和专注。
“别动!抓紧我!”她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玄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借着苏晚晴的拖拽,他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出来,瘫坐在泥泞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疯狂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浆。
他浑身湿透冰冷,从头到脚糊满了黑黄色的泥浆,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雕像,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一双因为呛咳而布满血丝、暂时无法聚焦的眼睛。高烧、窒息、狼狈、冰冷……所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将他彻底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苏晚晴也累得够呛,松开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同样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她看了一眼瘫在泥地里、如同烂泥般的林玄,又看了一眼那片被彻底践踏、再无任何希望的泥泞菜地,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打在两个泥人身上,带走最后一丝虚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