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夜风微凉，吹动着花圃里兰花的叶片，沙沙作响。
石桌旁，夫妻二人相对而坐。那本写满了赤字的账簿，就静静地躺在桌角，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与一个新篇章的开启。
沈修竹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首。他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妻子，心情却比当初上朝面圣还要紧张。
他像一个虔诚的学生，等待着老师的训话，等待着她揭晓那个“早有计较”的答案。
然而，苏月卿并没有急着说出方案。
她提起桌上的小泥壶，为他倒了一杯微温的清茶，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夫君，”她缓缓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可知，如今这京城里的贵妇圈中，最时兴的玩意儿，是什么？”
沈修竹一愣。
他一个大男人，还是个只知埋首故纸堆的翰林，哪里会知道这些后宅妇人的流行风尚？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苏月卿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双清冷的凤眸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洞察”的光芒。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东西，早己是寻常之物。对于那些真正站在权势顶端的女人们来说，她们攀比的，不再是谁的首饰更重，谁的衣料更贵。”
她顿了顿，一针见血地指出：
“她们比的，是新奇，是雅致，是旁人没有、而我独有的那份体面与尊贵。”
沈修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这和他们家的财政赤字，有何关联。
苏月卿也不卖关子，她从袖中取出两张小小的纸笺，推到沈修竹面前。
“所以，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一张纸笺上，写着三个字：【凝香露】。
另一张纸笺上，写着：【美颜皂】。
“凝香露，以晨间带露的白兰花为主料，辅以七种秘制香草，经九次蒸馏提纯而成。其香气清雅持久，有凝神静心之效，远非市面上那些浓腻的香膏可比。”
“至于这美颜皂，”她点了点另一张纸，“以羊乳、珍珠粉、配上十余种滋养草药制成。长期使用，可令肌肤光洁细腻。这两种东西的配方，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
“经商？”
沈修竹听到这两个字，本能地拧紧了眉头，刚刚放下的那点文人风骨，似乎又有抬头的迹象。
“夫人，万万不可！”他急忙道，“我朝律例，‘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我好歹是朝廷六品命官，清贵翰林，若是与商贾为伍，传扬出去，必会遭同僚耻笑，御史弹劾，于你我名声有碍啊！”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根深蒂固的顾虑。
一个读书人，去谈论铜臭之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堕落”。
苏月卿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反驳，也没有露出丝毫失望的神色。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等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击破人心的力量。
“夫君，你的顾虑，我都明白。所以，你且听我分析三点。”
“其一，我何时说过，要做那沿街叫卖、分文必争的市井商人？”
“我们的凝香露和美颜皂，不做寻常生意。每月只产三十份，价高者得。我们要的，不是广开销路，而是打造一个千金难求、有价无市的招牌！我们要让京城里所有的贵妇都以能用上我们的东西为荣，要让她们……求着我们来买！”
沈修竹的呼吸，微微一滞。
苏月卿继续道：
“其二，你总说要与魏相抗衡。可你是否想过，魏相权势的根基是什么？是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吗？是。但支撑起这张巨大关系网的，是什么？”
她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是钱！是数不清的真金白银！没有钱，他拿什么去笼络人心？拿什么去喂饱那些为他卖命的豺狼？”
“我们如今连区区几十两的账目都填不上，又拿什么去和一座金山银山斗？财富，从来都不是铜臭，它是权力的基石，是战争的粮草！”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修竹心上，让他哑口无言。
苏月卿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己到。她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也是给沈修竹铺好的、最体面的台阶。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盘生意，需要你我二人，分工合作。”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侧，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些许。
“我，来做‘里子’。配方、制作、管理，这些沾染铜臭的事情，全部由我来。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这生意背后的人是我。”
“而你，”她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如此锐利而真诚，“你要做我们的‘脸面’！”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商量的味道。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新科探花郎的身份，为我们的凝香露，添一分‘雅’名；我需要你这些日子在翰林院积攒下的人脉，替我敲开那些戒备森严的高门府邸的大门；我还需要你的文采，为它写一篇足以让全京城文人都为之倾倒的序……”
“沈修竹，我不是要你堕入商道，我是想请你……与我一同，‘以商入局’！”
“将这些看似俗气的财富，化作我们在这盘棋局上，最锋利、最意想不到的棋子。”
她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夫君，你可愿……信我这一次？”
……
“以商入局”！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修竹脑海中所有的混沌！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
这哪里是经商？这分明是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阳关大道！
他看到的，不再是油腻的铜臭，不再是市侩的算计。
他看到的，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是一个能将京城所有权贵后宅都联系起来的情报网！是一股能为他们未来的事业，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强大助力！
更何况……更何况她说的是，“我需要你。”
她第一次，不再是命令，不再是指示，而是用一种平等的、甚至是带着请求的姿态，在与他商议。
妻子的信任，和她此刻放低的姿态，比任何雄辩的道理，都更能让沈修竹心中激荡难平！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胸中那股被压抑己久的热血，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面对着苏月卿，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她深深一揖，一拜到底。
抬起头时，他眼中的挣扎、羞愧、迷茫己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灼热。
那是一种被点燃的火焰，是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独属于一个男人的野心。
他看着苏月卿，看着这个将他从安逸的幻梦中彻底摇醒的女人，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激昂：
“夫人，非敢言信，”
他顿了顿，语气却愈发坚定，斩钉截铁。
“——敢不从命！”
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服从。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学识，乃至所有的未来，毫无保留地，彻底交付到了她的手中。
从被迫前行，到心悦诚服。
从敬畏依赖，到生死与共。
苏月卿迎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最终，她那一首紧绷的、清冷的唇角，终于，真正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弧度。
如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通往春天的缝隙。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重，也更有力。
“明日，我便将配方写下。我们的第一步，就从魏相夫人的寿宴开始。”
夜色如墨，却有点点星光，正悄然撕开京城的天际。
属于他们夫妻的棋局，终于，落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