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总督府的算盘声从清晨响到深夜,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没完没了。左宗棠把第七本账册推到桌角,砚台里的墨汁己经冻成了冰块,他拿起铜制镇纸狠狠砸下去,冰碴子溅在《新疆舆图》上,在哈密的位置晕开一小片墨渍。
“大人,各州县的粮册都核完了。” 甘肃布政使崇保捧着个蓝布包袱进来,棉袍上沾着的雪水在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全省存粮不足二十万石,连今年春耕的种子都凑不齐,更别说供大军出征了。”
左宗棠掀开账册最后一页,上面用朱笔写着 “协饷积欠:二百七十万两”。这行字像条毒蛇,盘踞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里。他想起离开北京时文祥塞给他的那十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不到三万两,填在军费这个无底洞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去把胡雪岩的电报拿来。” 左宗棠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案头的电报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封是三天前收到的,红泥火漆还没干透 —— 上海怡和洋行愿意出借一百万两,月息一分二厘,以海关关税作保。
崇保的脸瞬间白了:“大人当真要借洋债?前儿个都察院刚递了折子,说您‘引狼入室’,要是再借洋债,那些言官还不得把您的脊梁骨戳穿?” 他从怀里掏出份《申报》,上面刊登着御史吴可读的弹劾:“左某借洋款如饮鸩酒,今日借一百万,明日便要割千里地以偿,亡国之兆啊!”
左宗棠抓起报纸揉成一团,铜框眼镜滑到鼻尖:“亡国之兆?等到俄国人占了伊犁,英国人把阿古柏扶成傀儡,那才是真亡国!” 他推开窗,寒风卷着沙砾灌进来,吹得账册哗哗作响,“你去看看制造局里那些待修的步枪,去问问西固城的百姓有多久没吃过饱饭,再去查查新疆的粮仓 —— 那里的存粮早就被阿古柏抢光了!不借洋债,难道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去打仗?”
崇保被问得哑口无言,垂手站在一旁。他知道总督说的是实情,可那些 “宁可亡国不可借债” 的论调,像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朝堂。去年冬天,陕西巡抚谭钟麟就因为反对借洋债,被李鸿章调去做了闲职,如今谁还敢公开支持借债?
“周良材!” 左宗棠扬声喊道。亲兵队长掀开棉帘进来时,怀里还揣着个炭炉,炉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
“备马,去制造局。” 左宗棠披上羊皮大氅,顺手把那封怡和洋行的电报塞进袖中。他知道胡雪岩在上海正等着回话,可这一步棋一旦落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兰州制造局的锻铁声比往日稀疏了许多。丁顺蹲在墙角打磨枪管,手里的锉刀磨得锃亮,却半天也不敢下刀 —— 上好的铁轨钢被换成了劣质生铁,打出的枪管连装膛都费劲。看到左宗棠进来,他手里的锉刀当啷落地,膝盖一软就想跪下。
“起来。” 左宗棠捡起那截弯曲的枪管,手指抚过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为什么用这种料子?”
“库房里的铁轨钢用完了。” 丁顺的声音比蚊子还小,“采办说…… 户部没拨款,买不来好钢。”
工坊尽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新造的劈山炮在试射时炸了膛,滚烫的铁屑溅在雪地上,冒起阵阵白烟。总办赖长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棉袍袖子被火药烧出个大洞:“大人,这炮…… 这炮的钢材太脆,撑不住膛压。”
左宗棠走到炸膛的炮身旁,断裂的炮管像条死蛇蜷在地上,裂口处的铁渣泛着青灰色。他想起去年在江南制造局见过的克虏伯炮,炮管锃亮如镜,能清晰地照出人影。可那炮再好用,运到兰州就得花掉二十万两运费,足够制造局造五十门劈山炮了。
“胡雪岩的电报怎么说?” 左宗棠突然问赖长。上个月他让赖长给上海发过电报,询问采购德国后膛炮的事。
赖长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电报纸:“胡先生说,德国克虏伯厂有现货,一门炮要三千两银子,运到兰州还得加一千两。他问…… 能不能先赊账?”
“赊账?” 左宗棠苦笑一声。洋行的账比阎王账还狠,欠三个月利息就翻一倍。可他别无选择 —— 新疆的阿古柏己经从英国人那里弄到了新式步枪,俄国人在伊犁部署了十二门线膛炮,湘军手里的鸟铳和劈山炮,根本不是对手。
“告诉胡雪岩,买!” 左宗棠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就用怡和洋行的那笔借款,先订二十门后膛炮,再买五千支毛瑟枪。”
赖长的眼睛亮了,又很快黯淡下去:“大人,那些言官要是知道您用洋债买洋枪,怕是又要……”
“让他们说去。” 左宗棠捡起块碎铁扔进火炉,火星子猛地窜起来,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等我用这些洋枪洋炮把阿古柏打跑了,他们自然就闭嘴了。” 他转向丁顺,“从明天起,所有枪管都用铁轨钢重造,缺的料让胡雪岩从上海运,钱我来想办法。”
离开制造局时,雪下得更大了。左宗棠勒住马缰,望着远处皋兰山上的积雪,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长沙办团练的日子。那时他没钱没枪,全靠乡绅捐的几杆鸟铳和自己造的土炮,不也打赢了太平军?可现在不一样了,对手是拿着洋枪洋炮的侵略者,他必须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家伙。
回到总督府,周良材正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封鸡毛信:“大人,哈密来的急报,说阿古柏的军队占了吐鲁番,正在往哈密推进!”
左宗棠撕开信封,信纸在他手里微微颤抖。吐鲁番是通往哈密的门户,一旦失守,整个新疆东部就会落入阿古柏之手。他立刻走到地图前,用手指沿着吐鲁番到哈密的官道划了条线 —— 这条路全长八百里,沿途都是戈壁滩,大军行军至少需要十天,粮草消耗更是天文数字。
“传我命令,让刘锦棠率五千人进驻哈密。” 左宗棠的声音异常冷静,“告诉毅斋,粮草不够就先从哈密屯田处调,务必守住吐鲁番!”
周良材刚要转身,又被左宗棠叫住:“等等,把这个给胡雪岩发过去。” 他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速借二百万两,月息无论多少,只要能立刻到账。若洋行不肯,就说我左宗棠以陕甘总督印信作保,若到期不还,任凭他们处置兰州制造局。”
周良材看着纸上的字,眼眶红了:“大人,这万万不可!制造局是您的心血……”
“心血算什么?” 左宗棠把笔重重搁在砚台上,“要是守不住新疆,别说制造局,整个西北都要丢了!” 他走到窗前,雪光映在他的脸上,像覆盖着一层薄冰,“你告诉胡雪岩,就说这债我左宗棠一力承担,就算将来被革职抄家,也绝不让朝廷和百姓背上这笔账。”
三天后,上海的电报送到了兰州。胡雪岩果然借到了二百万两,月息一分五厘,比怡和洋行最初开的利息还高了三厘。电报末尾,胡雪岩用朱砂笔写了行小字:“季高公放心,雪岩这条命,押在您身上了。”
左宗棠把电报纸贴在胸口,那里还揣着那枚羊脂白玉印。玉印冰凉,电报纸却带着油墨的温热,像两颗跳动的心脏。他知道,这笔债不仅是银子,更是沉甸甸的信任 —— 胡雪岩的信任,文祥的信任,还有那些盼着收复新疆的百姓的信任。
傍晚时分,都察院的弹劾奏折送到了兰州。这次是御史张佩纶,措辞比吴可读更激烈,说左宗棠 “借洋债肥私囊,造洋枪谋不轨”,请求太后立刻罢免他的职务,查抄家产。
左宗棠把奏折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恶毒的文字。灰烬落在账册上,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混在一起,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叹息。
“大人,该用晚膳了。” 侍女端着碗小米粥进来,碗里卧着个鸡蛋,是府里仅有的几个鸡蛋之一。
左宗棠没动筷子,只是望着窗外的雪。雪己经停了,月光洒在制造局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火,锻铁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在诉说着什么。他知道,这场筹饷的硬仗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但他不怕,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借的不是债,是收复新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