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眼识风云
永宁十三年的初春,本该是玉京最旖旎的时节。柳芽新抽,碧波如染,护城河的水载着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慵懒地流过横跨两岸的朱雀桥。桥畔的“眠月楼”,三层飞檐斗拱,朱漆雕栏,丝竹管弦之声昼夜不息,混着脂粉的甜香与醇酒的浓烈,丝丝缕缕,钻入每一个行人的鼻腔,熏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股酥麻劲儿。
二楼临河最好的雅间“醉云轩”,窗扉半开,恰好将远处巍峨宫墙的一角飞檐和近处喧嚣的市井烟火一并框入。窗边软榻上,斜倚着一个年轻公子。
墨云锦的宽袍大袖随意散着,领口微敞,露出小半截线条流畅的锁骨,衬得那肤色愈发温润如玉。他一手支颐,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松松地拈着一只薄胎定窑白瓷酒盏,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微微荡漾。几缕乌发未曾束紧,垂落额前,半掩着那双此刻正半眯半睁的桃花眼。
眼波流转间,似醉非醉,迷离地扫过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那目光掠过桥头吆喝卖花的老妪,掠过行色匆匆、补服浆洗得发白的低阶小吏,掠过几个鲜衣怒马、纵声谈笑的勋贵子弟,最终,似是无意地,在一顶正缓缓驶过桥面的青呢小轿上停顿了一瞬。轿帘低垂,纹丝不动,只有抬轿的西个青衣仆役,脚步沉稳异常,踩在青石板路上,几近无声。
“啧,今儿这‘醉仙酿’,火候差了半分,回甘不够绵长。”年轻公子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沙哑,却奇异地悦耳。他手腕轻轻一抖,杯中残酒划出一道细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窗边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侍立在他身后阴影里的精壮汉子,身形如铁塔,面容朴实,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蕴。闻言,汉子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如闷雷:“少爷,是前街新开那家‘杏花居’的?小的这就去把他们的窖藏掀了,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糊弄您。”
“铁山,”公子轻笑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纵容,摆了摆手,“掀了多没趣?留着,看他们能酿出个什么花儿来。”他随手将空杯往旁边矮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顶青呢小轿己然汇入长街尽头,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商铺招牌和人流之中。“倒是这京城里的‘酒’,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丝微澜,旋即又归于那层慵懒的迷雾之下。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阵更浓郁的香风。眠月楼的头牌清倌人柳含烟抱着琵琶,步履袅娜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烟霞色的软烟罗裙,云鬓微松,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行动间环佩轻响,顾盼生辉。只是那双惯常含情带怯的剪水秋瞳,此刻却蒙着一层难以掩饰的惊惶,脸色也有些发白。
“苏公子,”柳含烟福了一福,声音依旧柔媚,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下意识地拨紧了怀中的琵琶弦,发出一个短促而紧绷的音,“您…您听说了么?南城…南城崇化坊那边,出事了。”
苏砚——那位倚在窗边的年轻公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懒懒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杯不够完美的酒。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声音里的惧意:“是…是疫病!听说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带进来的,起先只是几个人发热呕吐,郎中也没当回事,可…可不过三五日光景,崇化坊那边,听说…听说己经倒了一片!昨天夜里抬出去的草席裹尸,就有十几具!官府的人把坊门都封了,只许进,不许出!”她说到最后,声音己带上了哭腔,抱着琵琶的手臂微微发抖。
“哦?”苏砚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那双桃花眼终于完全睁开,迷蒙的醉意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清冽如寒潭的底色。他脸上没什么震惊的表情,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一件寻常的市井趣闻,“崇化坊?那不是紧挨着京营驻地和西市大仓么?地方…选得倒是不错。”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矮几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贫民坊巷。
铁山如山岳般的身躯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锐利地扫过柳含烟,又飞快地垂下。
柳含烟却被苏砚这过于平淡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心头涌上更大的不安:“苏公子!这可不是小事!那可是瘟疫啊!会死很多人的!而且…而且听说宫里也知道了,可…可到现在还没见有什么动静……”
“宫里?”苏砚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嘲讽,“宫里的大人们,此刻怕是正忙着品评新贡的雨前龙井,或是争论端午龙舟竞渡该由哪位皇子领队吧?”他顿了顿,手指捻起矮几上一颗的紫玉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鲜红的汁液染上他莹白的指尖,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天大的事,也得等他们议出个章程,定下个由谁来管、怎么管、银子从哪儿出、功劳算谁的…这一套章程走完,崇化坊的草席,怕是都不够用了。”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却字字如冰锥,刺得柳含烟浑身发冷。她看着苏砚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漠疏离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这位整日醉卧温柔乡的苏家三郎,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浑噩。
“那…那怎么办?”柳含烟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茫然。
苏砚将剥好的葡萄丢入口中,慢悠悠地咀嚼着,甘甜的汁液在唇齿间弥漫。他咽下果肉,拿起一方素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染红的指尖,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首到十指恢复洁净,他才抬起眼,看向柳含烟,桃花眼微微弯起,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慵懒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只是她的错觉。
“怎么办?”苏砚轻轻一笑,声音带着刚吃过葡萄的微醺甜腻,“自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他朝柳含烟招了招手,笑容迷人,“来,含烟,别想那些烦心事了。给爷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压压惊。这京城的天,一时半会儿,塌不了。”
柳含烟看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笑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默默地抱着琵琶走到琴凳前坐下,指尖拨动,清越空灵的琴音流淌而出,试图驱散雅间里无形的沉重。只是那曲调深处,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颤音,如同窗外骤然阴沉下来的天色,预示着风雨欲来。
铁山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如同一尊忠诚的雕像。只有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像蛰伏的猛兽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他粗糙的手指,无声地搭在了腰间束带上那枚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黄铜兽头扣环上。
苏砚重新倚回软榻,再次端起侍者新斟满的酒杯,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正从西边天际滚滚压来,沉沉地覆在玉京城辉煌的殿宇楼阁之上。风骤然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眠月楼檐角的风铃疯狂地摇摆撞击,发出杂乱急促的声响。
那清脆而凌乱的铃声,混在柳含烟强作镇定的琵琶声里,竟隐隐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敲打着雅间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敲打着这座繁华帝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