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的鎏金自鸣钟刚敲过卯时三刻,弘历便着人取来一身水红色的贵人朝服。
清芜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看着太监展开那袭绣着缠枝莲纹的宫装,银线在晨光中流淌出华贵的光泽 —— 这是她第一次离人上人的梦如此之近。
“抬起头来。” 弘历坐在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昨夜朕说要封你为常在,可今早瞧着……”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清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才慢悠悠道,“你这张脸,只做个常在岂不可惜?”
清芜的心猛地一跳。
后宫位份如同陡峭的阶梯,每一步都浸着血与泪。
她连忙叩首,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皇上垂怜,奴婢己是三生有幸。位份高低,奴婢并不在意,只求能常伴皇上左右,伺候皇上起居。” 话虽如此,指尖却因激动而深深掐入掌心。
“哦?你不在意?” 弘历轻笑一声,放下扳指,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可朕在意。” 他的拇指着她右眼角的泪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朕瞧着你这副模样,便想起江南的姝丽。从今日起,你就做朕的姝贵人,赐居承乾宫。”
“姝贵人……” 清芜喃喃重复着这个封号,心脏像被投入沸油的水珠般炸开。‘姝’者,美色也, 她连忙再次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弘历伸手扶她,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腕间的缠枝银镯”承乾宫的陈设,朕己着人按你的喜好布置了。一会儿先去皇后那儿谢恩,她到底是你主子,是该谢她提携之恩,皇后性子宽厚,想必不会为难你”
清芜垂眸应是,掩去眼底的不屑。宽厚?在浣衣局时,她曾远远见过皇后娘娘乘轿经过,面容确实温婉,但深宫里的宽厚,往往比刀子更能杀人。
长春宫的正殿前,铜鹤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清芜身着簇新的贵人朝服,跟在尔晴身后踏入殿内。
富察皇后正临窗刺绣,听见脚步声,抬眸看过来时,目光在清芜脸上顿了顿,眼神复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妹妹来了,快坐下说话。”
“奴婢…… 不,臣妾喜塔腊·清芜,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芜行礼拜见,眼角余光却瞥见尔晴站在皇后身侧,紧握的手指关节泛白。
“免礼吧。” 皇后放下绣绷,亲自扶起她,“妹妹不必多礼。皇上昨夜……可是累着你了?” 这话问得极轻,却像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清芜的心思。
她抬眼看向皇后,只见对方凤目含笑,语气里满是关切,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回皇后娘娘,皇上龙体康健,臣妾…… 臣妾只是有些乏了。” 清芜垂下眼,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多谢娘娘关怀。”
皇后淡淡一笑,示意尔晴上茶:“皇上宠爱妹妹,是妹妹的福气。只是这后宫之中,恩宠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懂得分寸,恪守本分。” 她顿了顿,拿起案上的一支白玉簪,递到清芜面前,“这是本宫年轻时常用的,妹妹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清芜接过玉簪,触手生凉。她知道这是皇后的警示 —— 白玉虽美,却易碎,若不懂收敛,终会粉身碎骨。她连忙道谢:“多谢娘娘赏赐,臣妾定会谨记娘娘教诲,安分守己,绝不惹是生非。”
“你能明白就好。” 皇后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皇上年轻气盛,难免会被美色吸引。但妹妹要记住,这后宫里,比美色更重要的是贤德。”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看你是个聪明的,好好伺候皇上,也好好待自己。”
清芜低头应是,心中却冷笑。贤德?在浣衣局被人欺负的时候,贤德能换来一口热饭吗?在嫡姐尔晴面前抬不起头的时候,贤德能换来一丝尊重吗?只有权力,只有爬到最高处,才能不被人踩在脚下。
“娘娘,” 尔晴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姝贵人刚封了位份,想必还有许多规矩不懂。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愿意替娘娘教导姝贵人。” 她的语气恭敬,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清芜的脸。
清芜心中一紧,知道尔晴这是要借机刁难。但还没等她开口,皇后便摆了摆手:“你如今是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事务繁忙,就不必了。姝贵人这边,自有宫里的嬷嬷教导。”
尔晴脸色微变,却不敢反驳,只能屈膝应是。清芜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皇后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 虽然这感激里掺杂着算计。
软轿抬出长春宫时,清芜掀开轿帘一角,看着宫墙上斑驳的阳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浣衣局寒冬腊月里洗着冰水浸泡的宫装,手指冻得像红萝卜;被管事太监打骂的满身伤害;被宫人欺压只能跟野狗抢食,最绝望的那一年,她看着尔晴穿着体面的宫装,跟在皇后身边,她却被……
“承乾宫到了,贵人。” 轿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清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府邸角落、连一口热饭都要看人脸色、连最低贱的仆妇都能肆意践踏的庶女。更不是浣衣局那个在污水与血污中挣扎,被肆意打骂、凌辱,像块破布般被丢来丢去,为了活命能向任何肮脏之物屈膝、能吞下任何屈辱的蝼蚁。
走进承乾宫,金碧辉煌,暖香浮动,每一处陈设都彰显着无上的尊荣与权力。
清芜的目光缓缓扫过,野心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她走到梳妆台前,巨大的铜镜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唇色嫣红,是精心雕琢、足以蛊惑众生的美丽。
清芜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审视一件冰冷、完美的武器。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空洞至极的弧度。
皇后…尔晴…还有那些府邸里、深宫中,所有曾将她踩进泥泞,视她如草芥的蝼蚁们…
总有一天。她看着镜中那个美丽而空洞的躯壳,无声地宣告。
总有一天,她会站在那至高处。不是为了俯视,而是为了看着。看着她们所有人,如同她曾经一样,在权力的尘埃里,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