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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坞的夜，在薛洋那声裹着血腥气的“剁碎了喂狗”之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凝滞。屋顶上两个少年的剖心之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却不知这静谧的莲塘之下，早已暗伏听客。
主屋与偏房之间的狭窄穿廊下，浓重的阴影如墨汁般泼洒。两道身影几乎与廊柱融为一体，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正是原本要去库房取些夜宵点心的魏无羡和被他硬拉来作伴的江澄。
薛洋那番惊世骇俗的“娶姐姐”宣言和后续对江厌离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阴影里两人的耳中。江澄的脸色在晦暗的光线下瞬间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股暴怒的火气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冲出去质问。魏无羡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江澄吃痛地闷哼一声。
“别动！”魏无羡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热气喷在江澄耳边，目光却锐利如鹰，紧紧锁着屋顶上那两个沐浴在星辉下的身影。
紧接着，孟瑶那低沉而清晰的剖析，如同展开了一幅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画卷——流落破庙气息奄奄的弃婴、被火钳烫伤蜷缩等死的女孩、眼神空洞如同破碎玩偶的少年……还有宋辞安那只伸向最黑暗深渊、不计代价、甚至带着冷酷手段去要求一条“活路”的手。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如同被孟瑶的话语瞬间点亮：宋辞安近一年来越发沉静疏离的身影；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执着地围着魏无羡打转，而是带着薛洋早出晚归；莲花坞外偶尔传来的、关于夷陵某个神秘医阁救助孤弱的模糊传闻；甚至……江澄猛地想起，前些日子，他无意中撞见宋辞安独自在药房，对着几包沾染着可疑暗红色污迹的药材眉头紧锁，见他进来，立刻不动声色地用布盖住……
那些零碎的、被他们习惯性归为“她又搞什么鬼名堂”的画面，此刻被孟瑶的话语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庞大而陌生的轮廓。
当孟瑶那句沉甸甸的“她值得最好的”落下时，穿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江澄紧绷的身体在魏无羡的钳制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认知被剧烈冲击后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滞涩。
屋顶上，两个少年似乎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不再言语。只有夜风拂过莲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魏无羡缓缓松开了按住江澄肩膀的手，指尖冰凉。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仰头望着那片被屋脊切割开的星空，素来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尤其是对薛洋那些针对师姐的话），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撕开蒙眼布后，直面真相的震撼和……隐约的愧疚。
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在对江澄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江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句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江澄压抑的怒火和那点莫名的狼狈。他猛地扭过头，即使在黑暗中，魏无羡也能感受到他眼中喷射出的愤怒和固执的否定。
“能有什么不一样？！”江澄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被戳破某种坚持后的恼羞成怒，“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装神弄鬼！收买人心！搞这些歪门邪道！救几个人就能证明她不是那个心思歹毒、只会纠缠你的宋辞安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几乎控制不住地拔高：“还有那个薛洋！小疯子！白眼狼！阿姐对他还不够好吗？他竟然敢那样说阿姐！还有那个孟瑶，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油嘴滑舌，跟宋辞安简直一丘之……”
“嘘！”魏无羡猛地再次捂住他的嘴，眼神凌厉地扫向屋顶。幸好，屋顶上的两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下方阴影里的动静。
魏无羡看着江澄那双在黑暗里燃烧着怒火和固执的眼睛，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江澄的愤怒源头——对师姐的维护，对宋辞安根深蒂固的厌恶，以及对这种“颠覆性”认知的本能抗拒。江澄的世界非黑即白，他认定宋辞安是恶的，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必然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澄，”魏无羡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你听听孟瑶说的那些事……破庙里等死的孩子，被亲爹用火钳烫伤的姑娘……这些，是装能装出来的吗？是收买人心需要做到的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她看我的眼神，早就变了。她不再缠着我，甚至……有点躲着我。”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江澄一下。他微微一怔，怒火似乎停滞了一瞬。是啊……宋辞安有多久没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着魏无羡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她以前那副惹人厌烦的样子。
“那又如何？！”江澄甩开魏无羡的手，语气依旧强硬，却少了几分底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也许就是换个法子引起注意！也许就是装给我们看的！再说了，她救那些人？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图谋不轨！薛洋和那个孟瑶，不就是她招揽的打手吗？哼！”
他嘴上依旧不肯认输，但魏无羡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动摇和……困惑。江澄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只是被困在自己筑起的高墙里，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来。
魏无羡没有再争辩。他太了解江澄了。有些认知，需要他自己去打破。他只是拍了拍江澄的肩膀，低声道：“走吧，点心不拿了。回去睡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江澄重重哼了一声，像是要把胸中那口闷气吐出来，又像是最后的倔强。他狠狠瞪了一眼屋顶的方向，仿佛要将那上面的两个人连同他们口中的“宋辞安”一起瞪穿，然后才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怒气和别扭，脚步沉重地跟着魏无羡，重新没入主屋方向的更深阴影里。
穿廊恢复了寂静。屋顶上，薛洋翻了个身，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孟瑶依旧安静地望着星空，清亮的眼眸映着银河，深邃难测。方才下方那短暂而压抑的争执，仿佛只是夜风带来的一丝微不可闻的杂音，转瞬即逝，并未惊扰这方星夜下的天地。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被话语的犁铧翻出，暴露在星月光辉之下，便再难被彻底埋回黑暗的土壤。怀疑的根须，已悄然探入了某些固若金汤的堡垒。莲花坞的夜，在看似恢复的静谧中，酝酿着无声的风暴。宋辞安的形象，如同一幅被重新泼墨的旧画，在魏无羡心中晕开了模糊而复杂的新轮廓，而在江澄固执的底色上，也终究被那来自深渊的救赎之光，刺破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