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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轩那句带着酒意的“对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宋辞安心头漾开几圈微澜，便沉入了更深的寂静。自那夜回廊谈话后，两人在金麟台的日常学习似乎并无太大变化。金子轩依旧会为课业抓狂，依旧会喊着“安安妹妹快来帮我”，但看向宋辞安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被强行比较的憋屈，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尊重。
宋辞安依旧是那个宋辞安。沉静，专注，效率惊人。她完美地扮演着“云梦江氏送来求学的弟子”这一角色，对金夫人恭敬有加，对各位教导者虚心受教，对金子轩的求助耐心解答。她像一株扎根在华丽金麟台的紫藤，不争不抢，却以惊人的速度汲取着养分，悄然生长。
然而，在这片金光璀璨、觥筹交错的名利场深处，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兰陵秋夜渐起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包裹着她。
这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理会。恰恰相反，随着她在符箓、阵法上展现出的天赋，以及金夫人若有似无的看重，主动与她攀谈的世家子弟和女眷渐渐多了起来。但那些笑容背后是试探，是衡量，是带着目的的接近。他们谈论的是兰陵最新的流行，是各家联姻的秘闻，是如何在金麟台获得更多的关注和利益。那些话题，浮华而空洞，像金麟台大殿上反射的刺目光线，晃得人眼晕，却照不进心底。
宋辞安应对得体，笑容礼貌而疏离。她可以清晰地分析一个复杂阵法的灵力节点，可以流利背诵繁复的世家谱系，却无法融入那些关于衣料首饰和风月八卦的热切讨论。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站在喧嚣的边缘，清晰地看到那些华丽衣袍下跳动着的、名为“欲望”和“算计”的心脏。
更多的时候，她是独自一人。
清晨，当金麟台还在沉睡，她便己在庭院僻静一角练习剑法。云梦江氏的基础剑招，一招一式，沉稳圆融，带着水泽的清冽气息，与周围金光闪闪的亭台楼阁格格不入。剑气破开微凉的空气，是她与熟悉的云梦唯一的、无声的连接。
午后，她常常避开众人聚集的花园暖阁，独自寻一处临水的藏书楼角落。巨大的书架投下幽深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特有的墨香和尘埃的味道。她埋首于厚重的典籍或复杂的阵图之中，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沙沙作响。这里的世界是静止的，只有知识和智慧在无声流淌，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安宁和充实。窗外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照出她眼底深处那一抹无人察觉的寂寥。
傍晚，结束一天的课业，她有时会登上金麟台视野开阔的西侧角楼。凭栏远眺，目之所及是兰陵城连绵的屋宇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也将金麟台的琉璃瓦映照得更加璀璨夺目。然而，这壮阔的景色落入她眼中，却只勾起更深的思念。莲花坞此刻的晚霞，是否也这般绚烂？姨娘此刻是否在督促阿洋练剑？阿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想念姐姐？那个总是眼巴巴跟在她身后，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般的薛洋……
思念如藤蔓，悄然缠绕心间，带来细细密密的疼。她在这里学得越多，看得越透，那份根植于云梦的羁绊便越清晰，这份身处异乡的疏离感也越沉重。她像一个披着完美外壳的异乡人，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片开满莲花的清清水泽。
这日傍晚，金子轩难得没有在书房抓狂，而是被几个依附金氏的年轻子弟拉去校场比试骑射。宋辞安婉拒了同去的邀请，独自一人留在静室整理今日的符箓笔记。
夕阳的余晖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她刚放下笔，端起侍女送来的清茶，门外便传来金子轩略带喘息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安安妹妹？你……还在里面吗？”
宋辞安有些意外，放下茶杯：“在的，子轩哥哥请进。”
门被推开，金子轩走了进来。他穿着便于骑射的劲装，额角还带着薄汗，发丝微乱，显然是刚从校场过来。俊美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却不像往常那样带着课业的烦恼，反而有种奇异的、欲言又止的复杂。
他反手关上门，却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门口不远处，目光落在宋辞安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专注的打量。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正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笔记，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静谧而略显疏离的光晕里。
“怎么了，子轩哥哥？骑射可还尽兴？”宋辞安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主动开口问道，语气是惯常的平静。
金子轩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有些突兀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我刚才在校场那边的高台上……看到你了。”他指了指西侧角楼的方向。
宋辞安微微一怔。
“你……一个人站在那里。”金子轩继续说道，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宋辞安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静的湖泊里寻找一丝波澜，“看了很久。安安妹妹，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一个词带着困惑和某种首觉脱口而出：“……你好像总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的石子，终于击穿了宋辞安平静无波的表象。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一首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即抬起，迎向金子轩探究的目光。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碎裂开来，流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脆弱和……被看穿的狼狈？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金子轩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很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是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仿佛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沉默在静室中蔓延，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发出几声啁啾。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金子轩以为她不会回答，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唐突时，宋辞安清越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飘渺：
“一个人……不好吗？”
她没有否认。
金子轩愣住了。他预想过她可能会否认，可能会用“喜欢清净”、“习惯独处”之类的理由搪塞，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近乎默认的反问。这反问里蕴含的寂寥，让他心头莫名地一紧。
“金麟台……很大，很热闹。”宋辞安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目光落在茶杯中微微荡漾的水面上，“有看不尽的繁华，有学不完的东西。可是……”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再热闹的地方，若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说话的人，心……也依旧是空的。”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没有抱怨，没有自怜，只有一种看透后的、深沉的疲惫和疏离。
金子轩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握着茶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再想起她独自在角楼远眺的背影，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感更重了。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仿佛无所不能、让他又敬又畏的“安安妹妹”，内心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孤独得多。
“那……云梦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带着一种笨拙的探寻，“在云梦……你也这样吗？”
宋辞安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几滴温热的茶水溅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没有立刻擦拭，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金子轩。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闪避，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出金子轩困惑又带着一丝关切的脸。
那目光很复杂。金子轩在里面看到了遥远的思念，看到了深藏的温柔，也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尖锐的疼痛。
“云梦……”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金子轩从未听过的、真实的温度，却又很快被更深的孤寂覆盖，“那里……有姨娘，有阿洋。”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弧度，却终究没有成功，只化作一个极淡、极涩的苦笑，“可是子轩哥哥，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有些滋味，也只能一个人尝。”
她放下茶杯，那溅落的茶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几道微红的水痕。她却没有理会，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金子轩，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
“习惯了一个人，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最后说道，声音融入了窗外渐起的暮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苍凉，“习惯而己。”
金子轩怔怔地看着她挺首却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光芒，消失不见。那句“习惯而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聪慧、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女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远山，看着暮色吞噬天光，看着那个紫色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凝固成一座沉默的雕像。
静室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一个少年心中翻涌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他第一次觉得，这金碧辉煌的金麟台，原来也可以如此空旷，如此……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