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道,碧落京,落花街。
不同于皇城之下的宣鼓市那样极尽奢华高雅,浸透着珠光宝气和香脂细粉旖旎味道的空气。这里还算整洁的街头巷尾满是达官贵人们嗤之以鼻的市井烟火气息。这里的客栈最实惠,这里的饭馆最地道,这里的酒肆最醇香,这里的茶楼最有趣。
落花街不大,但人流往来如织,仿佛是一条蹦动的大血管连接着巍峨耸立在常水江北岸的永伟皇城与绵延百十里鳞次栉比的京城民居。
而今天,坐落在街心东段的百年老字号—客悦来茶楼更是热闹非凡。二楼上的包厢、雅座不说早早就预定了出去,就连平时宽敞的一楼大堂里今日也坐的满满当当,走廊过道上还不乏一些自带板凳或干脆手捧茶碗站着的茶客。整个茶楼闹哄哄的,茶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这一些近来趣闻,但众人总会不约而同的朝大堂一角的铺着朱红绒布的说书台看上一眼,像是在等什么人。台上四扇紫檀大屏风,屏风前茶几一座,太师椅还没有人。
锵锵锵——三声锣响。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说书台下,一个身着藏蓝色短袄的伙计放下铜锣,大声道,“各位客官,各位客官,和大伙说个大好事。东家说了,今各图个吉利,楼里的茶水钱给大伙免了。”
众茶客闻言皆欢喜。
“今儿可是三菘先生难得亲自登台坐馆,怎么能不来捧场,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他老人家一年到头也就露面三五次,这亲自说书可是头一遭。以后再想听可没机会了。”
“伙计,三菘先生啥时候到?”
……
茶客们七嘴八舌的询问,客悦来挺早就贴出了请来于三菘的告示,那些常客们便早早跑来定位置,为了个上好位置还有客人当街大打出手。三菘先生在说书圈的盛名据说已经不仅限于在碧落京城,他撰写的各色话本子随着行走全国的游商已经风靡整个明一。而这次听说三菘要上台说书,就连景明道周边几个道府也有贵人提前几天专程前来,只为先睹为快。
“诸位莫着急,先生已经到了,这不是要好好准备准备嘛,呦!这不就来了吗。”,伙计话音刚落,紫檀屏风后转出一个人。身穿一件笔挺的墨色对襟长衫,手中攥着把白底折扇,灰白色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别再脑后,梳的整整齐齐。
三菘先生走到台前,冲着满座宾客抱拳行礼,“敢叫诸位好等,谢看官们都来捧场,承蒙各位抬举让鄙人有机会站在这里。今日正是鄙人写书十五年整。咱大明一江湖起起伏伏,英雄豪杰数不胜数,于某人半生写出的本子虽不及人家江湖事一分精彩,好歹还算拿得出手……”
有茶客接话道,“先生,你出过的话本子有七十四册了,都给你记着呢。我都快背下来了,这回不得给讲个新鲜的……”
“对对,讲个新的……”
“哈哈哈,好,正有此意。那就再讲上一回。”三菘先生笑着走回茶几后面,言道:“没来由此去经年,总把新人换旧颜。江湖儿女多雄志,不使人间……”
抄起桌上惊堂木,啪的一拍。
“……造孽钱。”,三菘先生手一抖,折扇打开横在胸前,白纸折扇上用枯笔草书写了个大大的刀字,“何人不羡江湖远咿呀~诸位看官,曾听闻这京城西铄津门外那棵别柳的传说。枝条无风自然动,落叶凭空碎作尘。飞鸟盘旋未敢落,喑哑长鸣警行人。此地此景皆于一位曾在这明一大地上处处留痕的传奇人物有莫大渊源。”
“说当年,凶徒祸国,天下大乱,龙皇势微,纷争四起。常言道,乱世出英雄,而今儿这故事的开头就发生在那独悬海外的离壤道。祸乱的救星,北末武伤龙帝不远万里去寻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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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风光艳丽。
乡间小路上,有人纵马而来。视野尽头是一座夹在两条山脉间矮矮的山坡,其上铺展了在春天的南风中争奇斗艳的花海,娇嫩的鲜花绽放在枝头,随着清风摇曳生姿,将整个小山包笼罩在一层五颜六色浓稠的云雾中。浓郁的香气乘着风铺展开来,几里之外都能清晰闻到。
额生双角的麟驹粗壮的蹄子敲击村野小径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行三骑上了山坡。
“世子殿下,按着当年寻到的线索,这里就是李燊冬大师最后一处可能的隐居之地了。要不要我带人先上去探探?”身侧侍卫隗振说道。
听到侍卫的询问,走在前面的北末衡收回远眺的视线,抚摸着腰间佩刀华丽的握柄,说道:“不必,是这里没错,界明道传人几百年来传承凋零,已有多久没有新的界明刀现世?现如今能够与自己作品有所感应的界明匠人恐怕就只剩下李燊冬大师一脉而已。”
“殿下,我们找到的线索都是两百年前留下的,李燊冬大师还可能健在吗?真要一直活到现在岂不是成老怪物了。”隗振说道。
“有何不可能,这世上是有仙……”北末衡的话还未说完便顿住了,手上下意识的勒紧了缰绳,目光里明媚绚烂的春日暖阳透过花树茂密的枝丫凝结成一块块错落的光斑,洒落在一袭月白色的裙摆上,反射出有些炫目的亮光。北末衡微眯着眼睛,枝叶间丝丝缕缕的阳光像手艺精湛的织工,用金线勾勒出一幅少女灵动轻盈的轮廓,逆着光,看不清脸。少女就坐在那里,一根还不及拇指粗的花枝上,那花枝像是没有承着重量,依旧在风里微微摇摆着,没有弯下丝毫。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风抚过树叶的沙沙声,那少女好像本来就安静的坐在那里,但北末衡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她无声无息的靠近,没有人察觉。
“什么人?!”侍卫隗振最先做出了反应,只是一个踏步便从马背上飞身上来,挡在北末衡身前,铮的一声,腰间佩刀就已出鞘。再定睛一看,树枝上早没了少女的身影,眼前忽闪而过一片白,手上感觉轻了一些,就见侍卫掌中那口品质极佳的宝刀不知何时已经断成三节。隗振大惊失色,连忙转头,眼前一袭白裙的少女正背着双手,轻巧的站在北末衡胯下麟驹的头上,原本因为突然被拉拽缰绳而躁动的异兽瞬间温顺起来。
少女长得高,站得也高,完全无视了她身后虎视眈眈的侍卫隗振,只是微微俯身,视线扫过面前男人腰间的佩刀,随后用一双如同皓月般清澈深邃的眸子盯着北末衡俊朗的面庞,淡漠而慵懒的说道:“你又是什么人?”
北末衡有些愣神的看着眨眼间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少女,目光微微上移便撞进少女静如深潭的墨色明眸中。刹那间,寒光一闪,人头落地。惊悚的感觉顺着北末衡的脊背直冲脑髓,后背的衣衫被冒出的冷汗打湿一片。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艰难的按住了条件反射想要拔刀的手。北末衡强行错开了自己的视线,从那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凌乱的心绪平复了下来。心有余悸的抬手摸了摸还很完好的脖子。
“小子碧落京北末王独子——北末衡,见过前辈。”北末衡诚恳的说道。
白裙少女直起身子,微微颌首,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飘飘然落在几步之外,目光瞥见侍卫隗振手里光秃秃的刀柄,“你的刀差点意思。”说罢,她转过身去,不再看着几人,言道:“一个皇族中人,来这偏远之地真是难为你了。回去吧,不管有什么事,这不是你们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前辈且慢,”已经翻身下马的北末衡快走几步,拱手说道:“敢问前辈,此处可是界明匠人李燊冬大师的隐居之地。”
“是。”少女说。
“小子冒昧,出于公义也出于私心,以这柄『霜鳞』为信,寻找李燊冬大师,以求取当年一诺。请大师出山助北末家族一臂之力。”北末衡摘下腰间华丽的长刀捧在身前,继续说:“若前辈与李燊冬大师相识,还望能够代为通禀。”
“还以为能混过去,死老头子……”少女脚步一顿,嘟囔了几句,回过身轻叹一声,说道:“我就是。”
“什么?”北末衡愣了一下,一时间无法把面前这位少女与家传典籍中那位界明匠人的形象融合在一起。
“我说,如果你要找的是李燊冬本人的话,我就是。”自称李燊冬的少女走到北末衡身前,一手接过他捧着的界明刀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刀身上繁复的花纹,小声嘀咕道:“是老头子喜欢的花里胡哨的手艺,明明教我的时候还装得斯文正经。”
“李大师?您是李燊冬的传人?”
“家师重诺,虽然如今人已不在。既然能找来,按着嘱托我便理应答应你一个请求。不过,我终究不是家师……刚刚你说来此请刀是出于公义和私心,”李燊冬把手中珍贵的界明刀扔还给北末衡,抬头紧紧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那你口中的公义为何?私心又为何?”
北末衡深吸一口气,毫无保留的迎向李燊冬带着审视的目光,言辞恳切的说道:“ 在任龙皇暴虐无道,改革法令朝令夕改,致使朝廷声威望扫地,无所顾忌之地方豪族愈加猖獗,肆意兼并破产贫民土地,数不清的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数支厢兵失去控制,地方道治名存实亡,更有不明势力推波助澜,形势岌岌可危。若无及时之救助,后果不堪设想。大师圣心慈悲,当不忍见天下苍生受苦。恳请李燊冬大师出山相助,匡扶正义,拨乱反正,以安明一江山社稷。”
“这公义说的倒好似发自肺腑,令人感动。但,那些人死活与我却没什么关系,世间苦难人茫茫多,救了一个还有万万,没个尽头。那些百姓只是你们皇族的百姓,你们自己不救,求个外人又有何用。”李燊冬失望的收回目光,“山上人也有山上法度约束,规矩在此,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
见李燊冬生出拒绝之意,北末衡连忙开口:“界明之道传承艰难,衰微至此,大师难道就甘心吗?上代李燊冬与我北末王族有恩,我不愿看到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埋没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听到这话,一团无明业火在李燊冬心中莫名其妙的烧了起来,紧随着汹涌磅礴的气势从她的身体迸发出来。这气势化作实质的气浪,四周树木花枝被吹得寸寸折断,花瓣胡乱的卷上天空。侍卫们本想上前护主,但却被冲击着节节后退,而处在风暴中心的北末衡苦苦支撑了下来,竟是没有后退半步。
来自一名强者带着明显敌意的凝视让北末衡遍体生寒,就像动物面对天敌,出于本能的恐惧让他的手脚麻木,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大声喊道:“助我,助我登上龙皇之位。我会挽回界明道的颓势,不遗余力。就像千年前太祖皇帝做的那样。界明之道必然在大师手中再度崛起……”
话音刚落,压在北末衡身上的大山消失了,李燊冬的身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只留下一段清冷的话语:“且去山下等着。”
……
精致的篱笆小院隐藏在浓稠的花海中,小火炉上的铜壶噗噗得冒出蒸汽,李燊冬跪坐在一张茶几前,把冲泡好的茶水倒进身前两个茶盏中。
“界明之道传承苛刻,即便言传身教毫不懈怠,能否有所感悟也全靠个人,老夫这一生不只教导出你一个弟子?就算九百多年前得到了老龙皇乾阳烽不遗余力的支持,那一代能真正踏上界明之道的匠人也不过三人而已。这些你应当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甘心。界明之道,这条路不该这么孤独。明明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李燊冬说。
“燧石以火,金开为器,阴阳相会,开天辟地。界明一脉夺的是如上古神明般的造化之术,怎么能没有代价。”
“多几个人也是好的,我怕总有一天界明之道就真的失传了。”李燊冬说。
“潮起潮落,这是世间最真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就像俗世规矩自有平衡。那人只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但这些与我们方外人无关,真看不过去,暗中出力也就是了。可知你一旦亲自蹚这浑水,必会成为一个漩涡,牵扯太多平常因果。届时命格骤然改变,必会有灾殃报应。”
“因果之说,虚无缥缈,命理学说更是无稽之谈。路就在自己脚下,我是一直不信命的。而且从未试过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李燊冬说。
“只为这些?本心所想又如何?”
“修行多久,都是坐井观天,这世间,我想要去亲眼看看,经历些事,遇到些人。也想用这力量留下些什么,独属于李燊冬的……”李燊冬说。
“想好了?此番下山,未来不管受何挫折,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想好了。所以师傅,从我脑袋里离开吧。传承记忆再怎么真实,终究不是我自己的。”李燊冬站起来向外走去,茶几上两个茶盏,一个空了,一个没有动过。她的对面,老者的身影被溜进窗户的风吹散了,但一把细长的雕刻了精美绝伦花纹的直刀却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恰巧挡住了李燊冬下山的去路。
“徒儿,再讨教一番?”
晚春,绝情的南风漫过山坡,无数野花凋落,像连绵的细雨。风儿卷起各色花瓣,旋转着落下,曾经娇艳的花朵为春天最后起舞。
李燊冬的目光从飞舞的花瓣中收回,再次落在面前漂浮着的直刀上,它此刻应是个无主之物,但依旧散发出主人生前那磅礴气势。本命刀『大有四时』豁然出鞘,李燊冬双手握刀举过头顶。
“我的刀名大有四时,术称暮草集,这招唤做芳华舞。师傅,请赐教!”
幽蓝色的刀光如匹练般倾泻而下,仿佛剥夺了周围所有的色彩,周遭绚丽的暖阳也显得黯然失色。那刀光与直刀撞在一起,又悄无声息的穿越而过,牵引这无数飞花向着无垠的天边飞去,在空中留下一条色彩斑斓的痕迹。
有着精美花纹的直刀毫无反抗的破碎了,一寸一寸的把自己碾作尘土。有个光点从中飞出,被李燊冬抓在手里。淡棕色玛瑙雕刻成的毫无装饰的烟嘴透过阳光展示着自己身上优美的天然纹路。像是再说,李燊冬,以后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
“做的这么简陋,真是难为老头子了。不知道偷你烟叶的事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暖阳照应着如花笑颜,也许再没有留恋,李燊冬只带着自己的『大有四时』和这小小的烟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山下,北末衡见到一抹白色倩影翩然而至,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在地上。
“前辈这算是答应了?”
“我可以下山助你成事,锻造界明刀也无不可。而除此之外,我不做任何保证,咱们两人不干涉,我保证保你不死便是。”
“小子定不负前辈所信。”
“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我会一直盯着。还有,以后不要叫再前辈,我还没那么老……”
很远的地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上缓缓滑落,切口平滑如镜,缓缓反射出晚春温暖的橙黄日光,像是翻开了一本老黄历,记载着一篇不算老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