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剑气自以西结手中那把闪耀着群星光辉的骨质长剑之上迸射而出,须臾之间便已抵达平克的近处,将那已经对准了他胸口的长杖轻松斩断。
自长杖断裂的切口之处,星光犹如侵蚀沙滩的潮汐,迅速的沿着杖身蔓延,即将坠向平克胸口的杖尖在此等的侵蚀之中湮灭作了一团微蓝色的星屑,在周围火焰鼓动扇起的微风之中消逝分散。
“如此……伟岸而原始的力量。”
以西结斩出的星光足以将有形的物质湮作无形,这不是一般的大骑士技艺,或是斯托利亚魔法能够诠释与再现的,而是跨越了物质界牢固的藩篱,来自更高层世界存在的权柄,如今这般权柄,却寄宿在已经在各种意义上扭曲,蜕变为完全非人的生物的以西结身上。
无知者主教胸前的触手不断地甩动这,但这并不是他不安的表现,在见到了以西结之后,他的身上涌现而出的是无尽的崇敬……与狂热。
“正如我之所料,耶利米葬身在了你的手中,实现的自己的最后价值,如此一来,你的身上便已经集合了四份圣餐……很好,很好,如今所有的圣餐都在这里,圣堂现在所处之处,便是我一直求索的渊顶。”
——渊顶。
平克的身体开始冷了下去,大部分的生命力已经在如此严重的冲击和烧伤之下流失,但他听到无知者主教说出渊顶的瞬间,他正在拼命鼓动,仍然尝试将血液输送向身体各处从而避免死亡的心脏依然漏跳了一拍。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些混乱无序的呓语低吟之声的消弭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机能崩溃,而是因为这座岛屿已经抵达了发出这些声音的根源之处。不论平克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去停下这座向大海中心行进的岛屿,或是将主教的本体逼出,无知者从未理会,他一直都在谋划一个更庞大的图景:
不管是其他圣餐的持有者成功的将叛逃的以西结带回教堂,或是以西结杀掉圣餐的持有者,将其他人的圣餐化作自己的力量,主教都会完成自己的目的。主教从海尔姆德的灯塔中操纵岛屿向深海前行,不是因为他恐惧平克或是以西结,而是因为耶利米的死亡就在他的剧本之中,以西结自会带着仇恨带着其余的圣餐来到自己的身边诛杀自己,就算以西结不在,他也同样想出了用芙莉德鱼的鱼油代替圣餐的途径。
这么想来,自己的出现带给了以西结反抗主教的希望,平克自己便是这一系列精妙的计谋机器里始动的那颗最关键的齿轮。
无知者并不无知,全知者才称得上他的本名。
随着海尔姆德事件最后一块拼图的明晰,平克心中所有的愤懑和不解化作了一声叹息,从他烧灼疼痛的喉头吐出。
“那么我们开始吧……高高在上的蕾切尔女士,吾等已抵达渊顶,回归至海的根源,海之母骸骨齐聚于此,请张开您的双手,将我们拥入怀中,以您的信使之姿将我们再度孕育!”
无知者主教高举着已经被异化的双手,洪亮但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熊熊燃烧的教堂之中,四面八方的海雾自教堂各处涌入汇聚于他的头顶,牵动着移动岛屿下方的大海,漆黑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在海潮呼啸之中,两个巨大的漩涡分别在天空与海中形成。
“来了,来了,我已感受到了,蕾切尔女士在呼唤我,以西结!”
他被一层薄翳覆盖的无神双瞳看向了以西结,状如死物的眼中似有无穷无尽的期许,渴望和欢欣,狂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斯托利亚国教牧师,海尔姆德的大主教,承接回归洋祝福的无知者,蕾切尔的信使……在此,诚挚的邀请您,与我分享你的圣餐,在此等无尽的折磨,期许与等待之后,与我共同回归母亲的怀抱。”
无知者主教佝偻的脊椎在体内微微发亮,那是他吞下的圣餐,涌动而来的海雾正在通过他背上脊椎两侧的小孔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缓缓地自存在意义上重塑他的本源。岛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下方漩涡的搅动下,这座岛屿正在缓缓下沉。
平克慢慢的将眼珠转向了以西结,将死的目光盯着这个经历了无尽挣扎的半人怪物。
以西结将剑慢慢的收回了几丁质的剑鞘,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他身上亮起了四个暗蓝色的光斑,那是受到身为主体的,主教身上的圣餐感应所至。
“主教大人,只要我献上圣餐,便可以成为蕾切尔的信使……我能给予你多少信任?”
“哦我的孩子,并非献上圣餐,而是与我分享,这里的芙莉德鱼油足够我们二人共同成为信使。”
主教催动着晋升信使的诡异仪式一边笑着,向以西结伸出了另一根触须。
“如同你面见我时最初的宣誓:这荒弃之地将由我们庇护。我们想要让塞奥希特再度辉煌的理想是一致的,我们将重塑在物质界的躯壳,我们将亲自觐见蕾切尔,海尔姆德便是我们的神国,塞奥希特便是我们的圣城,和我一起……成为超越物质界的伟大存在!你值得如此!你应当如此!”
“那么……”
并无迟疑,以西结走向了主教,越是靠近主教,他身体上的四个光斑越来越亮,逐渐显现出了其原本的姿态:左臂,右臂,眼球与一团内脏。在主教脊椎的呼唤下,这些圣餐向外凸出,逐渐的自以西结身体之中剥离。
以西结站在了主教面前,向那根发光的触须缓缓伸出了右手。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
刷!
清冷的星光斩出,那根触须被平整的切成两段,平克的眼睛无法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再见以西结时,他已经再次将那把骨质长剑自鞘内抽出,刺穿了无知者主教的身体。
“……居然想夺取与我融为一体的圣餐吗?呵,以西结,我太了解你了。”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让塞奥希特人失望了。”
以西结冷冷的说,双手将刺入主教身体的剑旋转了一下,其上的星光自伤口开始,向着主教身体的各处蔓延,凡接触之处,都已经变成了飘散的星屑。
“你是我的内侍,是效忠于我的骑士,如此作为,僭越尊主,不是违背了你一直奉行的骑士誓言吗?”
“嗯。”
“既然你无法与我同行,我的孩子。”
在主教身上蔓延的星光停下了,主教的身形也噗地一声化作一团海雾消散,再次出现在了十几米开外的教堂深处。刚才以西结刺入的身体,只是一具用海雾凝结而成的幻象。
“那我只好将你身上的圣餐取回。”
主教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他的脊椎再次亮起,以西结身上的四道光斑同样亮度更甚,除去在和耶利米战斗时早已嵌入血肉之中的眼球与内脏还有些粘连,不久之前重新获得的左臂和右臂划破血肉向外刺出。
“这里是渊顶,而我手中所持的是与其联系最为紧密,最中央的脊椎,以西结,哪怕你已经得到了四份圣餐,也仅仅本就是我的附属罢了,你无法与我匹敌。”
以西结并未急着攻击,他慢慢的转头,看向脚边依然在死亡边缘苦苦支撑的平克。
“平克先生。”
他没有任何感情流露的声音自面具之下传来。
“你先前问过我,‘已经身为怪物的我,倘若我还有半分人性的话,会怎么做’,如今我可以回答你了。”
他将目光移开,向前走了一步,背对着平克摘下了面具,平克并没有看到他的脸。
“那些人性始终存在在我的心中,就算我被芙莉德病变成了何等可怖的怪物,就算我的心智已经被呓语污染,我也始终会谨慎的保留着我那点可怜的人性……倘若作为主教侍从的守则,与我持有的人性相悖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背叛守则,已经够了,不想再听到塞奥希特人的哀鸣了。”
“至少,我要死的像个人。”
那些被平克逼迫至此,尚未燃烧的芙莉德鱼油混着海雾一同涌入了主教的身体,在靠近渊顶的圣餐的重塑下,主教的身体愈发膨胀,无数海洋生物的特征在其身上显现。他将刺出的左手臂骨压回体内,拖着长剑又往前走了几步,海雾的涌流变得原来越大,如同龙卷一般洞穿了教堂的墙壁,掀开了脆弱的房顶,咸涩的雨水和难以熄灭的黑水银火焰交织在一起,发出嘶嘶的声音。
“所以,平克先生,请看好了——”
“我的变身。”
对于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光是尝试融合一个圣餐,他们的结局便是变为戒卫者或布道者那样,在呓语的折磨之下仅剩残损的记忆和本能的怪物,以西结和耶利米信奉着某种至高无上的信条,但融合两个圣餐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不过,现在的以西结,为了对抗位于渊顶的脊椎圣餐的力量,也为了抵抗其对他体内圣餐的支配,以自己凡人的身体,同时承受了四个圣餐带来的异变。
成为骑士的代价是践踏骑士的信条,保有人性的代价是失去人类的身份。
平克已经几乎忘记了这场战斗的细节,他的感官已经完全失灵,对海尔姆德的终局之战唯一的记忆便是以西结和无知者两只怪物的咆哮和撕扯,龙卷风卷起海浪,这座停止的岛屿地动山摇,教堂被夷为平地,血流混着雨水将海面染红,又被涌动的潮流带走。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几分钟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以西结的爪子刺入了主教海葵一样的身体,脸上张开的鲨齿撕咬着主教的皮肉,咆哮着将那鱼骨一般的半透明脊椎拔了出来。
“以西结……你得到了五份圣餐,接下来……你要取代我,成为蕾切尔的信使了……”
垂死的主教喃喃的说,失去了圣餐的他再也无法约束构筑身体的海雾和芙莉德鱼油,这些粘稠的混合液体淅淅沥沥的从他身流下,渐渐的主教只剩一副骨架。
“都一样……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会让塞奥希特再度辉煌……”
“不。”那个曾经是以西结的生物抽搐抖动着,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为什么?”
“主教大人……最后,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从以西结口中吐出的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语言了,而像是一直回荡在平克,以及所有罹患芙莉德病塞奥希特人的耳中一直听到的絮语。
“从一开始,蕾切尔女士,就没有注视过我们。”
无知者主教空空的眼眶睁大了,但片刻之后,已经被撕裂开来的嘴咧出了一个诡异而释然的笑容。
“……啊,果然,我是无知者啊,呵呵。”
平克·奎恩·克里姆森,作为这场战斗见证者的他,生命也最终抵达了尽头,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在最后的朦胧之间,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以西结注视的目光,正如他刚刚来到海尔姆德的海岸时感受到的,来自那张赎罪面容眼窝之中的窥探一般。
抛下主教已死的尸身,以西结望了平克一眼,似乎是对他点了点头,但平克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了。
随后,以西结将那犹如澄澈水晶的鱼骨脊椎刺入自己已经臃肿而怪异的身体,连一声痛苦闷哼,或者响动都没有,在五份圣餐经历波折最终重逢之时,这个曾经是以西结的怪物彻底化作了一团星屑,在咸味的海风之中消散,只留下那副破损不堪的赎罪面容空空的落在了一片狼藉的教堂地面上。
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感知到了这两只怪物的结局,覆盖塞奥希特的海雾消失一空,汹涌的海面也在数秒之内快速的恢复了平静,澄澈的天空之中群星璀璨,就像整个烙印大陆的彷徨群星汇聚,前来见证此夜。
一道微弱的皎白月光自群星之中撒下,照在已经失去温度和呼吸的平克焦糊的额头上。
“好了,退散吧。”
一只覆着靛蓝色鳞的小手当空拂过,似乎是在驱逐呵斥漫天围观的繁星,在那缕皎白月光之下,娇小少女那一头有着淡蓝色发梢,近乎白色的长发被微微撩起,分别为满月和阙月的耳环轻轻摇晃着。她提着自己如同水母的飘带一般华丽的裙子,慢慢的走到平克的面前伸出了手,在她的口唇轻启之中,周围的空间隐有波动,一个小小的球体被星月之光包裹着,飘在了她的身后。
她带着那团小小的东西,缓缓走到了岛屿的边缘,现在这里已经几乎和海面平齐。
她在水面之上缓慢行走着,正如斯托利亚的古老神话中对神明的描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你终于寻得了我在这物质之中的凡尘姿态,而我也应当牵起你的手——正如我们的约定——我将带你前往渊顶,去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然后,告诉你一切。”
数步之后,她裙下细长的双腿合拢伸长,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芙莉德鱼尾,连一丝水花都未溅起的坠入水面,携着本属于平克的小小光点向漆黑的海底游去。
“而你,我永恒的伴侣,也终于可以念诵出那位凡人和母亲赐予我的名字。”
“——希格芙莉德。”